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大英博物馆在倒塌 作者:戴维·洛奇 内容简介 本书是英国学院派作家戴维洛奇的第一部幽默小说。研究生亚当和妻子芭芭拉是典型的六十年代初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因为教会教义的限制无法使用避孕用具,多年来一直苦恼不已。某天起床,当亚当发现芭芭拉有可能第四次怀孕时,他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去大英博物馆安心做研究。作者就将这一天发生的各种滑稽可笑之事逐一道来,并运用了大量文学戏仿和拼贴手法,用喜剧的形式对婚姻家庭这一惯常主题作了意想不到的反思,妙趣横生,字字珠玑。虽然现代家庭早已没有这样的烦恼,但作者表现的男女在理解、安排以及满足自己的性爱时都要经历磨难这一主题,仍然会激起读者的兴趣和共鸣。 前言 《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有两大主题,一个是道德或者宗教的,另一个是文学的。前者涉及罗马天主教关于节育的教义,对于个人而言,这是我在一九六四年创作这本小说时迫切关心的一个题目。当时我还是一个穷酸的年轻大学讲师,已婚,是两个幼儿的父亲,而且生怕再有第三个。妻子和我那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现在我们仍是,只不过信仰的方式相对自由放松了一些。但是早在当年,我们深信必须严格遵守教廷禁止采用各种人工手段避孕的官方指令。 在这里,我很难向非天主教徒,甚至向在第二届梵蒂冈大公会议后更加开明和多元化的教廷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天主教徒,解释那一禁令的威力,尤其是它对妻子和我从小生长其中的盎格鲁-爱尔兰天主教亚文化群的影响力。我们对于天主教会有一种兴许天真但却高尚的认识:教会像个俱乐部,有自己的章程,如果你想享受会员的利益,你就必须遵从它所有的规章,而不是只去遵守那些于己有利的条规。然而,有关反对避孕的规定,的确给天主教徒夫妇造成了太多的苦恼和压力,他们(多数人)在婚前尽力保持贞节,要做到这点着实不易,可是婚后发现那种安全期或者节律避孕法(亦即周期性的性节制,这是教廷允许的唯一节育手段)给他们婚姻中的性生活设下了重重限制。安全期避孕法的主张看来越来越不能令人信服了。 我们对教廷改变其节育教义抱有希望,是因为当时新出现了两种变化。第一,黄体酮避孕药片的发明,似乎提供了一种可靠的避孕方式,而不会受到传统的天主教以“自然法则”为由予以反对。第二,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一九五八年以代教皇身份当选的教皇约翰第二十三世,居然号召教廷的现代化,呼吁将其与当代社会现实更加紧密地结合。一九六二年,他召集梵蒂冈大公会议,开始此项工作,并于同年设立一个教皇委员会,研究与家庭、人口和节育相关的问题。一九六三年接任他的教皇保罗六世,更指示这一委员会专门研究教廷在节育方面的教义与避孕药片的关系。人们都知道,他最终否决了委员会多数派的意见,在他的教皇通谕《论人生》中,重新确立了教廷的传统教义,此举使后大公会议时代的教廷突然面临权威性和良心的危机。 《大英博物馆在倒塌》写于这一事件发生前若干时间,当时很多天主教徒仍寄希望于教廷改变其节育教义,而本书的创作,说穿了,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个外行对这一场大辩论的略尽绵薄。当然,我十分清楚,我的英国读者们大多不是天主教徒或基督教徒,因此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激发他们关注天主教徒夫妇在房事时感到的种种顾忌。解决的方法,在我看来,就是以一种喜剧的形式处理这一主题——写一对年轻的天主教徒夫妇,表现他们的种种挫败和焦虑以及他们如何拼命设法调和性欲和宗教信仰,以此展现男性(以及女性)的性欲这一永恒的喜剧主题的方方面面。 性欲的一个显著特征,也是它吸引历代作家注意力的缘由,就是它既可以成为悲剧也可以成为喜剧的创作题材。比如说,由于表现方式的差异,私通可以让人捶心泣血(如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也可以让人捧腹大笑(如在费多(1)的滑稽剧里)。避孕尽管在实际生活中通常是个严肃问题,发人怜悯,但还是少了些足以构成一部悲剧作品的宏旨。从最初萌生创作念头开始,我就意识到我的小说会是一出喜剧。 在寻找一个故事人物,或者说一对人物,以及赖以探讨主题的故事氛围时,我一段时间之前在笔记本上信手记下的一些东西为我提供了思路。当时我曾构思创作一部关于一个英国文学研究生的喜剧小说。这人在伦敦大英博物馆的圆形阅览室里从事研究,而他的生活作派和内容也变得越来越像他所研究的那些作家了。这就是亚当·爱坡比的雏形。一个年轻、已婚、穷困潦倒的天主教徒研究生,因为妻子可能第四次怀孕而忐忑不安,他将被迫卷入一系列围绕大英博物馆展开的古典式流浪历险,其中每一个情节都通过戏仿、拼贴或者暗示来呼应他正在研究的那些现代小说家的作品。运用这一手段会导致语气和叙事技法不断发生转换,这些将由主人公易于做白日梦和产生幻想错觉的特点加以协调,使转换显得自然连贯,而主人公的这些性格特征则又是他对自己婚姻状况的长期焦虑造成的。亚当·爱坡比的痛苦处境最本质的暗讽之处在于,他生活中唯一一个原汁原味,属于他自己的而不是哪个小说家已经“描写”过的要素,恰恰是他焦虑的根源。“学者型神经衰弱的一种特殊形态,”亚当在阅览室讲述一次康拉德式的经历时,他的朋友凯末尔如此评说,“[你现在]再也无法把生活和文学区分开了。”“噢,才不呢,我可以的,”亚当反驳说,“文学大多讲性爱,不怎么讲生孩子的。生活则恰恰相反。”(这点观感,我可以自豪地说,已经被收入《企鹅版现代引语》一书。) 小说在英国的第一家出版商麦克吉朋-基公司制作时,我曾和本书的编辑蒂莫西·奥基菲讨论过有没有必要在书皮的“广告文字”中强调这些戏仿手法从而吸引读者的注意。他反对这么做,我也接受了他的意见:毕竟,辨认出这些戏仿手法并非理解本书的关键所在,它只是另添一分阅读的愉悦和兴味而已。但后来我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我觉得读者有权得到一点提示,以便在阅读作品时知道该去寻找什么。小说的第一批评论家中鲜有人充分注意到这些戏仿手段运用之广;更令人惊讶的是,相当一部分人对此只字不提;一些人抱怨《大英博物馆在倒塌》多少是一本没什么创意的二手传承小说,可他们没有领悟到这一效果乃是有意为之,而且贯彻始终。 这些戏仿手段无疑给非英语读者制造了特殊的麻烦,更别提我的译者了。无论他或她处理小说的风格转换技法多么娴熟,对于中文读者而言,除了少数人,要轻易辨识出这些风格源自哪些文学模型,委实不太可能。因而,这篇短评可以为对此感兴趣的读者,提供一些文本中所运用的戏仿段落和文学典故的介绍。 本书的前半部较少用到这些,但随后就开始大量广泛地运用。 在第二章中,亚当·爱坡比在台阶上的尴尬经历,呼应了威廉·戈尔丁的小说《自由落体》中的一个段落。戈尔丁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战俘,被盖世太保囚禁在一个黑黢黢的炊具橱里,惊慌失措中,他触摸到一样东西以为是一块人肉,其实只是一块湿布。同一章结尾处,亚当骑着助动车遇到交通堵塞,他一时浮想联翩。这里模仿的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风格,万千思绪是议会大厦上的巨型大笨钟宏亮的当当声触发的,而正是这钟声在伍尔夫的《达洛卫夫人》中标志着时间的流逝。亚当一时幻想,人行道边的那个老太太正是克拉丽莎·达洛卫本人。 在第三章中,亚当设法更换他的阅读证这一经历,非常明显地仿效了弗朗兹·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在官僚主义的迷宫中历经的磨难。(我可以向读者保证,那条长长的走道,管理员摇铃,还有他锁门将申请人关在里边等细节,都取材于现实生活,尽管如今已在另一座新大楼里实行一种不同的制度。)亚当进入巨大的圆形阅览室那一段描写,戏仿戴·赫·劳伦斯作品中关于性的象征主义和《圣经》式的散文节奏,尤其是他的小说《虹》的开篇部分那几页。 亚当稍后返回他的书桌时,发现一群中国游客正在仔细打量它。这一场景的描写采用了约瑟夫·康拉德的风格,弥漫着浓郁的热带气息和存在主义的内省。下一章才会写到亚当对于中国游客正被引领瞻仰卡尔·马克思用过的书桌如何做出反应:“马克思先生——他已经去世了。”这儿呼应了康拉德《黑暗之心》中的名句:“库兹先生——他已经去世了。” 亚当和他的导师布里格斯,还有后者的同事贝恩的会面,是以查·珀·斯诺那种平淡甚至有些沉闷的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的。斯诺非常成功地创作了一组发生在战后年代的系列小说,名为《陌生人和亲兄弟》,对剑桥大学教师之间勾心斗角的描写尤为出色。在我的英语小说中,这一戏仿的线索反映在故事开头一条关于天气的注解:“看上去像要下雪(2)。” 亚当在第五章中幻想自己成为教皇那部分,我借用了弗雷德里克·罗尔夫(“科沃男爵”)(3)创作的一本出色的小说《哈德良七世》(一九〇四年),其中作者想象一个和自己不无相似的卑微的英国人被推选为教皇。不过,这段日记体的描写,取材于罗尔夫不太有名的作品《瑞内托先生》,书中刻画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僧侣。 其他的戏仿内容大多比较容易识别。叙述亚当在大英博物馆内图书馆区的一排排书架间浏览时用的是格雷厄姆·格林的文风:格林小说的读者们一定会辨出有关追逐、背叛、良心愧疚和神学等主题——也许还有《布莱顿礁石》和《问题的核心》中的短语和语调变化。在这一段的起首,那扇绿色的厚呢大门隐含着双重线索,既让人想起小说家的名字(4),又借鉴了他的短篇故事《堕落的偶像》中同样一扇门的戏剧性效果。 第七章开头呼应了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异国他乡》(“整个秋天战争一直在继续,但是我们不再参与”),随后又玩点噱头模仿了他更有名的故事《杀人者》。同一章稍后处,亚当和罗廷迪恩夫人喝茶晤谈一幕,戏仿亨利·詹姆斯创作后期的文风:复杂的句法、延绵的比喻还有优雅的变奏。小说这一部分引用的“埃格伯特·梅利玛许”的片言只语,使人联想到一个以吉·基·切斯特顿(5)和西莱尔·贝洛克(6)为原型的天主教美文作家。 小说的尾声可谓是最明显的戏仿,或者说拼贴。我明白,随着小说接近尾声,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亚当·爱坡比的婚姻问题,那就是他的妻子芭芭拉的视角。可是拖到这会儿才突然切换叙事角度,会不会显得生硬而成为过于随意的拙劣之笔?找到一种可以引达高潮的戏仿,一下子解决这一问题,这正是小说创作中那些神思闪现的快乐时光,唯此方显劳有所值。在哪一部著名的现代小说中,妻子这个角色在倒数第二章以前始终是她丈夫思想和认识的附庸,直到最后一章才在叙事中取得了主体意识,并对丈夫以及夫妻之间的关系提出自己嘲弄性的、实事求是的女性视角?别无其他,只有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部小说(我迟迟才意识到)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是用变化纷呈的风格再现一天内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典范。莫利·布鲁姆那段广为人知、不加标点的内心独白,用来实现我的意图,其熨贴简直不可思议。我的小说不妨像乔伊斯的那样结尾:男主人公回家,和配偶团圆,在婚床上入睡,然而难以入梦的妻子,昏昏沉沉地思索着男人的弱点,性爱的悖论,还有他们的恋爱婚姻史。对于莫利的关键词“可以”,我会用更为不确定的“也许”代替。我的创作意图始终是,芭芭拉眼下对自己可能怀孕的焦虑,应该在小说最后一章中得到排解。当我回想到在《尤利西斯》中,莫利·布鲁姆也是在最后一章来例假时,我才明白过来(如果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的话),的确有作家的运气一说。 戴维·洛奇 第一章 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会有幸福的时刻,可肉体却要把他召回。 ——格雷厄姆·格林 亚当·爱坡比真是不幸,刚从睡梦中醒来,满脑子就立即充斥着他最不愿意想的种种烦心事。其他人,他猜想,总是神清气爽地迎接每一个新的黎明,充满乐观和决心;要么就是他们懒洋洋地度过每天第一个钟头,大脑根本一片空白,忧乐皆无,这种麻木也是一种福气。可是,烦人的念头像一个个鹰身女妖蜷缩着围在床边,待亚当的眼睑一张开,就要猛扑上去。每逢此时,他就像一个溺水之人,被迫即刻回顾自己的全部生命历程,一半懊悔过去,另一半又害怕未来。 就这样,当亚当在十一月的一个早晨醒来,睡眼惺忪地注视着床对面的墙纸上病恹恹的玫瑰,三枝耷拉着脑袋,六枝交叉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二十有五,很快就二十六岁了。身为一名研究生,他正撰写论文,可是在他享有奖学金资助的第三年也是最后这一年,看来无望完成,而奖学金早已大大透支;他已婚,是三个幼儿之父,其中一个前一天晚上出皮疹,令人忧心;他觉得自己的名字荒唐可笑;又感到大腿酸痛;他那辆破旧的小摩托车昨天发动不起来,今天不用说也好不了;因为一篇关于中古英语的论文没写好,他刚刚错失获得一等荣誉学位的机会;腿还是疼;他回忆起小学时,男生们喜欢在室外的男厕所玩“看谁把尿在墙上撒得最高”的游戏,他非常精于此道,有一次,教区神父正好在参观墙壁另一边的操场,结果他尿湿了神父的法冠;再有,他忘了在大英博物馆预定今天上午要看的书;腿疼不断;妻子的例假超过三天还没来;腿继续酸疼。 但是,且慢……思想活动中有一处不同往常。他记得昨晚睡觉时腿部并无任何疼痛感。况且,他愤愤地回想,他睡下后好像也没享受什么体力大动之乐。每当芭芭拉的例假推迟时,他们俩谁都没有太多性欲。可能再次怀孕的念头很扫兴,尽管他们明白结果已成定局,不管有还是没有,答案都已在芭芭拉的子宫中。一想到那子宫因孕育另一个生命而隆起,亚当的五脏六肺就会被吓得一阵冷飕飕。再过一年,如果运气好,他就能博士毕业,好歹找到一份工作。在那之前,对他们来说,避免再生孩子是至关重要的,要是可能,再也不要生了。 普通的、非天主教父母的生活是何其不同啊,他想,完全自由决定——事实上可以从容自信地决定——要还是不要孩子。这完全有别于自己的婚姻状态,亚当把它比作一个人口过剩的低洼小岛,周边环绕着摇摇欲坠的堤坝,而他和妻子绝望地拼命想去修缮它,同时忧心忡忡地提防着包围着他们的汹涌的生殖力海洋。这并不是说他和芭芭拉这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夫妇,倘若有机会,真的愿意把儿女塞回母腹,化作乌有。可是对新生命的接受,并非一点限度也没有。确实有个接受限度的问题,而亚当认为目前已经到了可以承受的极限,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是这样。 他的思路时常跳跃,这会儿又转到导致他们落到这般田地的种种原因上。四年多前,当时亚当毕业后正在服国民兵役,行将被派往新加坡常驻的通报,促使他们匆忙成婚。事后不久,他被证实有耳疾,只能派驻国内。当时这着实让夫妻俩欢喜了一场,可是亚当在心情苦闷时回首往事,真不知它究竟能否算得上是件幸事。尽管,或者也许正因为,遥遥分居两地——他在约克郡,而芭芭拉和她父母住在伯明翰——只有在周末假日才能相聚,他们俩在他服兵役期间就很有能耐地生下了两个孩子。 两人结婚时对安全期的认识很模糊,对神的旨意满怀信任,而亚当现在不会轻信这些了。婚后九个月就产下了克莱尔。芭芭拉当时曾去咨询的一位天主教医生给了她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来计算安全期——太简单了,以至于克莱尔一岁时多米尼克就出生了。不久,亚当服役期满,回到伦敦从事研究。有人给了芭芭拉一本小册子,解释如何通过每天早晨记录自己的体温来判断排卵期,他们一直遵循这一方法,直到芭芭拉再次怀孕为止。 爱德华出生后,他们索性克制了六个月不过性生活,导致精神压力不断增加。经历了三年的恋爱之后,他们好不容易守身如玉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如今让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要杜绝肌肤之亲真是难上加难。几个月前,他们已经向一家天主教婚姻咨询机构申请帮助,那里的医生对他们采用外行的步骤,胡乱操作基础体温测定法,进行了善意的嘲讽。医生给他们好几张方格纸及一些带透明玻璃纸窗的小块硬纸板让他们放在方格上,并建议,为了最大限度保险起见,性事一定要在排卵期结束后进行。 他们总算安全度过了忐忑不安的三个月。不幸的是,芭芭拉的排卵出现在月经后期,而他们的性关系也被迫形成可笑的模式:先是三个礼拜耐心地绘制图表,随后几个夜晚疯狂做爱,很快力不从心,而且悬念再起。这就是有名的节律避孕法,而且符合“自然法则”。 隔壁房间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和尖利的哭喊声,接着转为低声呜咽,亚当觉得是小儿子爱德华但又不太确定。他斜眼看了看一旁的妻子。她正趴在那儿,嘴里含着一只温度计。被单后部一个小小的隆起表示那儿还有另一只温度计。由于无法断定口腔和肛门测温法哪个相对来说更准确,所以芭芭拉决定双管齐下。只要相信她不把两个读数弄混,一切就不成问题。不过亚当对此表示怀疑。 芭芭拉发现他在看着自己,便嘟哝了句什么,由于温度计的关系听上去不太像人说的话,不过经亚当解读当是“泡杯茶”。这是不经意话语具有可预测功能的一个有趣例子,他掀开铺盖时暗自思忖道。他脚刚一着地,立刻从亚麻油地毡上感到一股凉意,只好踮着脚尖在房间里笨拙地连走带跳,到处找拖鞋。他发现用脚尖很难一瘸一拐地走路。最后,他在自己的衬衫抽屉中找到了拖鞋,每只拖鞋的前部还偎依着一个香港产的塑料小玩偶。他急匆匆穿上睡袍。空气中分明有种刺骨的寒意:寒冬正与深秋竞逐天下。这又让他想到了电费单。此刻他看到窗外影影绰绰耸立在晨雾中的巴特西发电厂,想必那儿也在考虑电费的事了。 亚当到厨房把电热水壶灌满水,打开电源,然后朝卫生间走去。但是大女儿已经抢在了他前面。 “我在通便(1)。”克莱尔说。 “还有谁投票?”他不自在地回了一句。理论上,亚当完全支持妻子教孩子们用成年人词汇描述生理功能。可他总还是觉得不对劲——也许是因为他自己都从未使用过那些词汇,即使在成年之后。况且,他觉得像克莱尔这样小小年纪就痴迷于生理学的早熟孩子,鼓励她能说会道绝对是危险的。芭芭拉快要生爱德华时,一位善意的邻居曾逗弄说:“我想你很快要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克莱尔回答:“我也这么认为——每两分钟就有一次挛缩嘛。”类似的事例确让亚当引以为荣,可他也忍不住感慨,克莱尔缺少了童年应有的那些奇幻和神秘的东西。 “什么是投票?”女儿问。 “你要很久吗?”他反问。 “我不知道。这些事谁说得准啊。” “嗯,请别太久了。爸爸也想用卫生间。” “你为什么不用多米尼克的夜壶?” “爸爸们不用夜壶的。” “他们为什么不用?” 因为无言以对,亚当只好退回厨房。他错就错在不该断然否认爸爸们使用夜壶。做爸爸的经常使用夜壶。比如,爱尔兰乡下有百分之八十的住所根本没有任何卫生设施。正确的回答策略也许该是:“我不用夜壶。”或者,最好是说:“你也不用夜壶了,对吗,克莱尔?” 水开了。亚当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高估了不经意话语的可预测功能。假如芭芭拉说的不是“泡杯茶”,而是“爱德华从儿童床掉下来了”,或者“我的肛门温度计卡住了”该怎么办?他慌忙赶回卧室,半路停下来朝孩子们的房间瞥了一眼,以确定爱德华安然无恙。孩子没事——正安静地大嚼多米尼克从墙上撕下来的一条条糊壁纸。亚当逼着爱德华把碎纸吐出来,用张开的巴掌托着湿漉漉的纸浆,继续朝卧室走去。 “你是想要我泡杯茶对吧?”他把头探进门去询问。 芭芭拉把温度计从嘴巴里取出来眯着眼看了一下。“对。”她说着又把温度计放回嘴里。 亚当返回厨房,扔掉纸浆开始泡茶。等着茶泡开的功夫,他想象着地球上的生命被核战争毁灭后,自己为火星人编纂的百科全书撰写“罗马天主教”的简短条目: 罗马天主教,根据考古证据,二十世纪时在地球这个行星上传播散布相当广泛。就西半球而言,它的特征是:一套由性爱禁忌和宗教仪式组成的复杂系统。已婚配偶之间的性交严格限制在根据日历和女性体温决定的某些特定时段。来自火星的考古学家已经掌握了如何辨识罗马天主教徒的住所,依据就是众多复杂的图表日历写满数字的小册子和大量破碎的温度计:与上述准则有关的重要证据。有些学者指出,这只是限制人口增长的一种方法;但是由于有确凿证据表明,罗马天主教徒比社区内其他家庭生养孩子的平均数目要多,所以这种论断站不住脚。罗马天主教的其他教义还包括信仰神圣的耶稣救世主以及死后还有来世。 亚当把托盘放在卫生间外面的地板上,然后毅然决然走了进去。“行啦,你总算解好了。”他说着把克莱尔从马桶座上抱了起来。 “劳驾帮我擦擦屁股。” 他照办了,接着洗洗手做个好榜样。随后,他不由分说地把克莱尔领到门口。 “我能留下来观看吗?” “不行。厨房桌子上有块饼干是给你的,多米尼克和爱德华也各有一块。” 亚当排尿后,寻思要不要再洗一次手。他决定不用了。再次回到卧室时,他发现多米尼克正催促妈妈起身。 “起来,起来嘛!”孩子叫嚷着。“多米尼克,别打扰你妈妈。她正忙着。”亚当说。由于双手被托盘占着,他没来得及阻拦多米尼克掀开被单。芭芭拉属于丰臀体型,可惜温度计破坏了美感。亚当把自己挡在多米尼克和床的中间。“多米尼克,走开,”他呵斥道,同时不假思索地冲芭芭拉说,“你看上去像头玻璃箭猪,身上戳得东一根西一根的。” 芭芭拉把被单拽上来,从嘴巴里拔出温度计。“别那么粗鲁。你以为我喜欢每天早晨出这种洋相吗?” “嗯,对,我是这么觉得,老实说。就像凯末尔和他的烟斗。你们俩都是断奶太早。不过最近这个做法……让我感觉有点怪异。” “你再不住嘴,我就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在膝盖上砸碎,而且——” “喝杯茶。”亚当赶快讲和。 “等一下。”芭芭拉在一个罗马天主教的小日记本上,记下两个温度计的读数。她这么做并非有意挖苦,但是亚当确是饶有兴味地追踪着礼拜皇历和妻子体温图表的关系。对那些祭拜日恰好出现在假定的安全期之内的圣徒,他尤为虔诚地礼拜,而若正好轮到祭拜一个贞洁的殉道女,他会感到忐忑不安。 “起来,起来啊!”多米尼克叫嚷着,气得面红耳赤。 “多米尼克,”亚当说,“克莱尔有饼饼给你吃。” 小男孩一溜小跑出去了。夫妇俩小口呷着茶。 “我希望你别再用那些傻乎乎的儿语了,亚当。” “对不起。我老是忘。你的体温多少啊?”在芭芭拉月经周期的这一时段,她的体温的意义主要在于理论方面,除非两天内体温出现显著变化,那可能意味着她又怀孕了。一想到此,亚当吓得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 “一个显示九十七点八度,另一个九十八点二度。” “那是什么意思?” “有点下降吧……我也不知道。” “你来……你的月经还没来?”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没有。我想没有。” “去看看嘛。”他连哄带劝。 “等一下。” 如果她从卫生间回来说月经来了该多好啊。他的一天会多么美好。大英博物馆也会因此彻底变样。他将会以何等热情取书来开始工作啊……可他忘记预约书了。也就是说,上午会耽误不少功夫…… “嗯?”他意识到芭芭拉刚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听了。”他撒谎道。 “那我刚才问你什么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他开始搜肠刮肚,寻思着有什么问题比较可能。“你问,我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 “你看,我说吧?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去看看爱德华的皮疹’?” “我没太细看。不过我不记得看到有疹子。” “但愿不是麻疹。对了,你倒是为什么一瘸一拐啊?” “我不知道。我想肯定是肌肉拉伤了。” “啊?” “夜里。” “得了吧。你怎么可能睡得好好的把肌肉拉伤?” “我也正闹不明白。也许我做梦在奔跑吧。” “恐怕是你睡觉时干了其他事吧。”芭芭拉说着下了床,离开房间。 她的话亚当并没有马上听进去。他满脑子幻想着自己身穿睡衣睡裤风驰电掣般在伦敦街头奔跑,胸膛裸露在外,臂膀来回挥动,张嘴大口吸气,两眼呆滞迷茫。 身穿睡衣的运动员打破纪录 昨天清晨,深夜闹饮取乐一族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睡衣,飞速穿过伦敦街头。英国的奥林匹克运动队教练赫曼·霍普勒在返回自己入住的布卢姆斯伯里酒店时发现了这个神秘的奔跑者,他衣袋里正好有块秒表,便记下那人绕大英博物馆一周,然后往巴特西方向跑去消失,前后用了1分28.5秒的时间。英国业余体育协会的一名官员当时有幸陪着霍普勒,他后来测算出大英博物馆的周长正好是八百米。也就是说,身穿睡衣的运动员打破了世界纪录,而且有资格获得一万美元的奖金,那是美国的一位百万富豪为第一个用少于一分半的时间跑完这一距离的人设立的。“我们非常急于找到他。”霍普勒今天早晨宣布。 芭芭拉的话突然在他耳畔回响,引他思考。恐怕是你睡觉时干了其他事。会吗,他暗自思忖,难道事后忘记了?那可是绝妙的讽刺:又怀上一个孩子却连致孕的享受也不记得了。不久前是有一个晚上,他们在凯末尔家喝了几杯西班牙葡萄酒,回来后昏昏欲睡、情欲浓浓…… 芭芭拉从卫生间回来,冲着亚当满怀期望的目光摇摇头。她把爱德华屁股朝外抱着。 “我一直在想,”亚当说,“你刚才说的话。你别说真有可能。咱们从凯末尔家回来那天晚上。还记得吗,第二天早晨,我的睡裤掉在地板上,而你的睡衣掉了两粒扣子?” “无稽之谈,”芭芭拉回答,她正在抽屉里翻找尿布,“你也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我知道。” “不是无稽之谈。不是有梦淫妖和女淫妖吗?” “妖怪怎么了?” “专门在人们熟睡时与他们交媾的妖魔。”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芭芭拉说。 “你月经推迟几天了?”亚当问,好像他不知道似的。 “三天。” “以前有过这么久吗?” “有。” 芭芭拉正俯下身按住爱德华扭来扭去的身子,因为嘴巴里含着安全别针,她的回答听上去不是很清楚。芭芭拉的嘴巴里似乎总有东西。 “经常这样吗?” “不。” “多久一次?” “喔,看在上帝的分上饶了我吧,亚当!” 芭芭拉把第二枚别针扣上,然后让爱德华顺势滑到地上。她抬起头,亚当沮丧地发现她哭了。 “怎么了?”他大叫一声。 “我想吐。” 亚当感到似乎有两只大手紧紧掐住他的肠胃,在冷水中浸了个透湿,然后又像抹布一样被拧干。“喔,耶稣。”他嘟囔着,用上了他为特殊场合准备的亵渎话。 芭芭拉无助地盯着爱德华,小家伙正爬过亚麻油地毡。“我想不出咱们怎么会出错。体温总是在该上升的时候上升,并且其他一切正常。” “喔,耶稣。”亚当扯着嗓门重复道。他生来就是个悲观主义者,幸有芭芭拉的常识为他提供一种平衡,这样他就还能应付;但是当芭芭拉自己也慌了神,像今天早晨明显就是,那什么都挡不住他在绝望中越陷越深。他可以想象今天会很糟糕,怎么个糟法一清二楚。他会瘫坐在大英博物馆的书桌旁,对堆放在面前的一摞书了无兴致,满脑子翻来覆去尽想着月经周期和体温图表,还有总出偏差的开支估算。他默默做了个小祷告:“求主保佑,别让她怀孕。”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很抱歉刚才诅咒了。” “别那么看着我。”芭芭拉说。 “怎么看你了?” “好像全是我的错似的。” “当然不是你的错,”亚当暴躁地说,“也不是我的。可你也不会指望我满脸都是欲望满足后的笑纹(2),对吧?” 克莱尔和多米尼克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多米尼克说他饿了。”克莱尔带着指责的语气说。 “你为什么不吃早饭,妈咪?”克莱尔问。 “妈咪感觉不太舒服。”亚当回答。 “你为什么感觉不舒服,妈咪?” “我不知道,克莱尔。我就是觉得反胃。” “法胃。”多米尼克跟着凑热闹。 “我只有在吃了东西以后才会觉得反胃,”克莱尔说,“多米尼克也是,对不对多米尼克?” “法胃。” “反胃,多米尼克。说‘反胃’。” “法胃。” “见鬼,我希望你吃早餐时不要讲那么多话,克莱尔。”亚当说。 “别跟孩子发脾气,亚当,”芭芭拉制止道,“克莱尔只不过想教教多米尼克。” 亚当味同嚼蜡似的吞下最后一口熏肉,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橘子酱。芭芭拉拦住他。“实际上,”她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想我还是多少吃点东西。” 莺歌燕舞!光芒万丈!铃儿响叮当!亚当心情大悦。芭芭拉冲他隐隐一笑,他把报纸举到脸前,掩饰自己荒唐的傻乐。某广告商发布的一则布告吸引了他的注意: 为下面的双韵句撰写下联: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 ——有机会赢取崭新的三件套家具或一百英镑现金 这正是学文学的人应该获胜的比赛。况且奖金不高,应该会把参赛人数限制在比较合理的规模。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因为……因为……啊!有了。他向家人宣读了竞赛的条款。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下一句怎么说?” “因为它耐磨耐损没得比。”克莱尔建议。 “我刚才正想这么说。”亚当恨恨地说。 亚当去换衣服时,找不到一条干净的内裤。正在这时,芭芭拉抱着爱德华走进房间。 “我想他毕竟没得麻疹。”她说。 “挺好。我怎么一条干净的短裤也找不到。” “是啊,我昨天把它们统统洗了。这会儿还是湿的。” “噢,那我只好穿昨天穿过的那条了。”他朝着专装脏衣物的筐子走过去。 “那条我也洗了,昨晚你洗澡的时候洗的。” 亚当收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对着妻子。“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连一条内裤也没得穿?” “你可以换得再勤些嘛,那就不会没得穿了。” “也许吧,不过我这会儿不想争论个人卫生问题。我想知道的是:我今天裤子里面穿什么?” “你非穿不可吗?你就不能有一次不穿?” “我当然不能‘不穿’!” “我不明白你干吗那么小题大做。我就有过不穿内裤的时候。”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亚当,亚当回想起在海边的某个日子,语气缓和下来。 “那不一样。你知道西裤贴身穿,我的皮肤会发痒,”他用更轻的声音抱怨了一句,“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在博物馆坐上整整一天。” “那就换条裤子。” “我今天必须穿正装。有一个研究生雪利酒会。” “没听你说过嘛。” “别转移话题。” 芭芭拉沉默了片刻。“你可以穿我的。”她建议。 “想得出啊!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有易装癖的人?那些湿裤子在哪儿?” “在厨房什么地方。要晾干可得好长时间。” 在过道里他差点被克莱尔绊倒,她正蹲在地上给娃娃穿衣打扮。 “什么是易装癖,爸爸?”她问。 “问你妈去。”亚当咆哮道。 在厨房中,多米尼克正把晨报撕成细条。亚当把报纸从他手里夺过来,孩子开始尖叫。亚当怯懦了,又把报纸还了回去。他看了看时钟,时光流走开始让他感到恼火。这个时间他本应该在工作,工作,工作。全力以赴写出一篇震撼学术界的论文,并在文学批评领域引发一场革命。 他在婴儿澡盆里乱作一团的湿漉漉衣物中找到一条内裤。突然他灵机一动,取出电炉里的平底烤盘,用手帕把盘架上的油渍擦干净,然后把内裤平摊在上面。他把平底烤盘放回插槽,将开关调至最高档。多米尼克着了迷,也不再撕报纸,瞪大眼睛盯着升腾起来的蒸汽。亚当悄没声儿地把报纸撕剩的部分给没收了。广告竞赛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每当我想放松小憩 要不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棕色的长发妞任我骑 不行,还是要严肃认真一些。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因为外形美观价格合理 不怎么顺口。 “大大,火(3)。”多米尼克轻轻地拽着他的袖子说。亚当闻到一股衣服烧糊的味道,一步冲向烤架。怒火,一点没错。他把被烤焦内裤的残留部分塞进垃圾桶时,还烫到了自己的手指。 “还要,大大。”多米尼克说。 在过道里,亚当遇到芭芭拉。“你刚才说你的内裤放在哪儿?”他不经意似的问。 “左手边最上面的抽屉。”她没好气地说,“你烧什么东西了。” “没什么。”他说着慌忙走回卧室。 对于女人的内裤,亚当先前一直以透明为美,此刻才发现自己这时的判断标准截然不同,他对妻子轻佻的品位极为不满。最终,他找到一条不透明的纯白色内裤。不幸的是,这条也镶有花边,不过也无可奈何了。他把内裤提上时,腿上的汗毛由于静电作用噼啪作响。尼龙裤料在后臀附近那种黏着身子但又非常轻盈的感觉十分新奇。他对着镜子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被自己对性反常突然产生的洞见吓住了。 “妈咪说,易装癖者是一个因为脑子有病所以喜欢穿女人衣服的可怜家伙。”克莱尔在房门口说。 亚当赶紧抓起裤子提上。“克莱尔,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不敲门就进这间屋子。你都这么大了,应该记得。” “我没进来啊。我正站在外面。”她指指脚下说。 “不许顶嘴。”他沮丧地说。今天早上他这个爸爸当得真够呛。哎,肯定是糟糕的一天,认了。 家人和亚当吻别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芭芭拉、克莱尔、多米尼克和(坐着的)爱德华(4)。朋友们慢慢发现这一命名原则后,经常会打趣,问亚当和芭芭拉是不是准备用遍全部二十六个字母,而随着光阴的流逝,这个笑话对亚当和芭芭拉来说越来越不好玩。亚当最后亲了亲芭芭拉,并仔细打量着她,看有没有怀孕的迹象:粗糙的皮肤,搭拉着的头发,硕大的乳房。他甚至还看了看她的腰围。他一咬牙叫自己理性些,毕竟月经推迟方才三天。 “你感觉如何?” “噢,还行。咱们得努力保持理智。” “我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如果你怀——” “Pas devant les enfants.(5)” “啊?” “意思是,不要在我们大家面前说。”克莱尔向多米尼克解释。 “噢,对,”亚当答道,他这下明白了,“我晚点打电话给你。” “尽量等格林太太出去时再打。” 多米尼克开始哭鼻子了。“大大要去哪儿啊?”他问。 “他要去工作,和往常一样。”芭芭拉回答。 “在大英博物馆。”亚当得意地说。他在带上公寓套房的房门时,听到克莱尔在问芭芭拉,大英博物馆还有没有其他的易装癖者。 第二章 我去大英博物馆工作时,只见人脸一天比一天猥琐。 ——罗斯金 爱坡比家的房门关上后,通向底层的楼梯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因为楼道里唯一一个电灯开关在底楼的电话机旁,而且总是被格林太太置于“关”的位置。亚当在黑灯瞎火中摸索楼梯扶栏,慢慢走下梯级,手里拎的两只帆布袋妨碍了他的速度,其中一只装着书,另一只装着论文;他已经无数次苦恼地发现,但凡他把哪些论文材料留在家里,到了大英博物馆就肯定需要它们,所以他索性每天把所有的论文家当拎来拎去。 下楼一路走得还不算太慢。这时,他小心翼翼迈出去的一只脚踩到一样软绵绵、松沓沓的东西。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赶快把脚收回。他瞪大眼睛看,可是黑黢黢地什么也看不真切。 “猫咪?”他咕哝了一声。可如果真是格林太太那只猫,它一定睡着了——要么死了。他又把脚往前挪了一点,那件神秘的东西仍然毫无反应。 当然,应该这么做:大步潇洒地跨过去,同时吹一声响亮的口哨。可是不知怎么地,他不太喜欢这个主意。他记起以前读过的一本小说,描写一个人被盖世太保囚禁在一片漆黑中,里面还有一样软绵绵、湿漉漉、松沓沓的不祥的东西,那人惊恐万状地想象着各种恐怖的东西,比如看起来像团生肉的一块人肉,其实,后来发现只不过是一块湿布。亚当把手提袋放在身后的梯级上,点燃一根火柴。真的是一团生肉。 “是你吗,爱坡比先生?”格林太太问,此刻亚当没完全压回去的惊叫声还回荡在空中。走廊里的灯亮了。 “这是你的吗?”亚当示意脚边玻璃纸包着的带骨精肉,用冷冷的口气礼貌地问道。格林太太走到楼梯底部向上瞧了瞧。 “是爱坡比太太让我帮她买的。我今天一大早出门买东西。”她瞄了一眼走廊里挂钟的钟面,然后用责怪的目光向亚当扫来一眼。格林太太认为,对于一个养了三个孩子的已婚男人来说,上午过了一半才出门近乎罪过,更别提还没有工作,就知道坐在图书馆里看书了。可是,她的表情不只是在指责他游手好闲。亚当非常清楚格林太太以为他赖在家里干吗,而那些正经人早已起身奔忙了。 格林太太是个寡妇,育有一子。在她看来,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又显然没钱养活他们,这说明亚当性欲无度,而芭芭拉则是无辜的受害者。“喔哟,爱坡比先生是不是太想那个了?”这是她听到芭芭拉焦虑不安地宣布自己第三次怀孕时的第一反应;此后亚当便只好忍受来自房东太太那种半是好奇、半是恐惧的评判,而那些话通常都是用来形容参赛的健壮公牛的。其实,按他计算,大都会伦敦的市区内,像他这样极少享受婚姻权利的已婚男人肯定寥寥无几,所以如此受人误解让他尤为苦恼。可是,要让格林太太明白事情的真相也不太容易。爱德华刚出生不久,她就把芭芭拉叫到一旁,暗示有些东西你们可以用用,还说她听到过传闻,有一些诊所可以给你们那些东西;不是说她自己对此有什么经验,她和可怜的G先生从没这种麻烦,因为他更愿做表面文章,但是她觉得有义务告诉爱坡比太太这些话。芭芭拉谢了她,一边解释说,他们的宗教信仰不允许他们采纳她的建议。格林太太锲而不舍,又去咨询属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非英国国教教派的女亲戚,取回来的建议是,“你们只须抽出来,亲爱的,在最要紧的关头,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只须抽出来。”亚当和芭芭拉容忍这些对他们私生活的侵扰,是因为房子的关系,格林太太自从他们住进来以后,出于对芭芭拉的同情,始终不曾提高租金。 “但愿你没把那块肉踩坏,爱坡比先生,”亚当走到楼道时,格林太太说,“我看你走路一瘸一拐的。” “没有,没有,那肉没事儿,”亚当回答,“我今天起床后腿一直在疼。我想肯定是肌肉拉伤了。” “你应该加强锻炼,”格林太太说,并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在户外。一天到晚看书对身体不好。” “嗯,再不赶紧,今天就看不成什么书了,”他和颜悦色地回答,同时快步走到门口,“再见。” “噢,爱坡比先生——” 他关门非常及时,因而得以假装没听见格林太太的喊声,但屋门在砰地关闭前一刹那,他听到了她的后半句: “——有你一封信。” 一封信。亚当一想到门后有封信等着他,精神上顿时感到像有唾液大量分泌那样兴奋。他热爱邮件,尽管他的邮件几乎全是账单、被退回的学术文章以及教会修女发来的募捐信,修女们是从他写给天主教报刊咨询节育事宜的信件中获知他地址的。他心里痒痒,想象格林太太门厅衣帽台上的那封信——他现在可以断言,当他快步冲向屋门时,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封信——不是账单,不是募捐信,不是他自己写好地址的皱巴巴的棕黄色大号信封,而是很厚实的一封信,装在一只厚重、洁白的昂贵信封里,他的名字和地址用一种独特的字体打印在上面,封口处的一个纹章标示着显要的半官方来源,一封带来好运的信:您愿意接受……我们希望委任……我很荣幸地通知您……提一下您的条件…… 他将不得不承认刚才听到格林太太所说的告别语了,现在只好灰溜溜地回去。最好她已经到厨房忙活去了,至于厨房,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东西,那里总是散发着煮白菜的味道。亚当在衣袋里摸索钥匙,结果发现把它们落在公寓了。他带着歉意轻轻叩了叩门环。里面没有响动。他加大一点力度,一边蹲下身来把送信人用的活页板推开,好声好气地唤叫:“格林太太!”让他吃惊的是,一只信封从缝隙里飞出来,正好夹在他嘴巴里。 “谢谢你,格林太太。”他把信件吐出来说,并瞪了一眼人行道上正在窃笑的一个小男孩。 信件的外观与它的投递方式一样古怪。是那种老式讣告用的信封,有一圈厚厚的黑色镶边。看似以前和一个餐馆老板通信时用过,不过显然出具地址有误。能递到他手上,足见英国邮政总局要把邮件准确送达的不懈努力。信封是用弹性胶带封的口,亚当的名字和地址夹在用墨绿色圆珠笔划掉的好几个其他地址当中。用上他学过的所有古字体知识,亚当才从反复涂改的最底层辨认出这个名字:“艾米·罗廷迪恩夫人”。他猜想,这可能就是给他的这封信的寄信人。他无法把这个名字和他认识的任何人联系在一起。亚当仔细端详这个信封,由于期待和好奇而有些微微颤抖。他发现这种感觉真好,于是把信塞到口袋里以便延长快感。随后他打起精神准备对付他的小摩托车。 亚当把小摩托车放在格林太太狭小的前花园里,并罩上一块脏兮兮的帆布。他扯下帆布把它踢到灌木树篱下,看着这玩意儿他就来气。它的前任主人,亚当的岳父,因为公司给他配备了一部小汽车,就把小摩托给了亚当。当时,他真觉得对方慷慨之至,自己受宠若惊。但是现在他坚信这一行为纯粹是出于恶意,目的要末是要致他伤残,要末是想把他彻底毁了完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接受这份礼物时,他曾以为,保养成本由省下的交通费弥补,应该绰绰有余,如今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尤其是在支付修理费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苦笑。但支付修理费还算是亚当的小麻烦。找人修理这个该死的东西要难多了。 国内所有的行业中,亚当得出结论,供不应求的情况在小摩托维修业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从理论上讲,有谁着手满足这一需求保发大财;但是亚当打心底里怀疑,小摩托是否算得上通常意义上讲的可修理:它们是路上的蝴蝶,是生命经长期孕育却倏忽即逝的脆弱有机体。如今,亚当已经掌握了他公寓周边半径五英里范围内每一家修车铺的位置,它们无一例外被破烂不堪、等待修理的小摩托堆得水泄不透。在地板中央一小块空间里,几个满身油污的小伙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摆弄着一两辆被拆卸得不成样子的车,而车主们,还有其他待修车的车主们,在外面焦急地盘桓,想要引起修理工的注意,从而用香烟或钱财贿赂他们。对于生意兴隆的机械行业一窍不通的亚当,在小摩托修理铺里经历了一生中最耻辱又最绝望的时刻。 亚当用带子把沉甸甸的手提袋捆到行李架上,然后把小摩托推上马路。他按常规踩了一脚发动踏板,没想到引擎会一脚就发动,以至于他没能及时旋动油门把手。发动机熄火了。他又踩了十多下也没见一丝一毫的内燃反应。亚当无奈只好采用他发动引擎的惯用步骤,即牢牢抓住车把手,选择好二挡后松开离合器,然后用力快速沿路推动小摩托,越跑越快。当他达到小跑速度时,突然放开离合器。一阵急剧的颤抖从引擎通过车把手传送到他的手臂和肩膀。发动机连喘带咳,亚当只好放慢奔跑的速度。就在他放弃希望之时,发动机活过来了,小摩托拖着亚当快速向前猛冲。亚当就这样双脚腾空,带风帽的粗呢大衣迎风飘摆着,从好奇的主妇和欢呼的孩子们身边飞奔了约五十码的距离总算才取得平衡,爬到车座坐稳当。如此一番用力后,他拉伤的肌肉疼痛地抽搐起来。他放慢速度,小摩托咔嚓咔嚓朝阿尔伯特大桥方向驶去。 通往大桥的入口处有一张告示,要求士兵们行进过桥时不可齐步走,这一来让人们对桥梁结构的安全性很不放心。亚当预见到自己可能成为无辜的受害者,要是虚荣的士兵不去理会告示的话。 ——今天上午士气不错,庞森比。 ——是的,长官。 ——步伐非常整齐。 ——是的,长官。报告长官,我们正行近阿尔伯特大桥。 ——是吗,庞森比?提醒我表扬军士长,他的士兵行军不错,好吗? ——是,长官。关于阿尔伯特大桥,长官——我要下令不再齐步走吗? ——不齐步走,庞森比?你胡说什么? ——噢,有一则告示,长官,要求士兵们在行进过桥时走乱步伐。我猜想是怕大桥发生摇晃…… ——摇晃,庞森比?四十一号部队决不能传出害怕摇晃的名声。 ——长官,如果我可以—— ——不,庞森比。恐怕这是文职部门侵害军方辖下的一个无耻例证。 ——可是长官,我们已经在桥上了—— ——庞森比! ——要考虑他人的安全,长官! ——不就是个蓄着长发的懒汉嘛,还骑着小摩托那种破玩意儿。前进,庞森比,齐步前进! 于是,这一队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桥上行进而过,脚步踏在柏油碎石路面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桥身将会颤动摇摆,绳索嘣嘣作响,钢梁断裂,桥面坍塌,士兵们漠然在险地边缘踏步,他自己则被猛地抛进冰冷的泰晤士河,只有微弱的一簇水雾标出他和他的小摩托消失在水面下的地方。 亚当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竟然朝着停在交通灯前的一辆加长豪华轿车滑行过去,还好他及时刹车停住。他回忆起前面这款车的广告,其中特别强调水箱的散热风扇叶片通过不规则的安装来减弱噪声。亚当从不知道风扇会制造噪声:反正他自己的这辆车被嘈杂的尾气排放声和车体上各种安装不牢的附件的咔嗒声所包围,使他感觉不到这种噪声。 在豪华轿车里面,一个肥胖男子正抽着一根粗大的雪茄,并冲着一部便携式口述录音机讲话。亚当在车座上转过身,看到一群排队等公共汽车的人神情忧郁。 “O tempora, O mores!(6)”他出声朗诵道,声音安全地淹没在他车子的噪声中。 有个男子离开排队的人群朝亚当走了过来,显然,他以为亚当刚才是在和他说话。亚当认出他是芬巴尔·佛朗尼根神父,自己所在教区的助理神父,在一次私下的民意测验中,他和芭芭拉曾选举他为最有可能阻止英国改宗的神父。 “你愿意载我一程太好了,爱坡比先生,”芬巴尔神父说着已爬上车子后座,“你能在西敏寺附近把我放下吗?” “你以前坐过摩托车的后座吗,神父?”亚当怀疑地问道。 “没有,爱坡比先生,”神父回答,“但是我相信您是一个非常在行的司机。再说,我开会要迟到了。” “什么会啊,神父?”亚当问,这时交通灯变了,他和豪华轿车一起开动。 “噢,是哪个意大利来的大老爷要给主教教区的神父作一个有关梵蒂冈大公会议的报告。每个教区有一名神父应邀,于是我们扔硬币决定谁参加,结果我输了。” 亚当把小摩托向一侧倾斜然后向右转弯,后座乘客为保持平衡则试图向相反方向倾斜,那副样子就像帆船运动员。车子颤巍巍地摇摆不定,亚当发觉自己被惊惶失措的神父紧紧抱住,都被抱疼了。他从后视镜中观察到,神父已把黑色卷边毡帽拉下来盖住耳朵,以便把双手腾出来。 “如果你跟着我向同一边倾斜会更好些。”亚当提醒说。 “别担心,爱坡比先生。我随身带着我的圣克里斯托夫圣牌,感谢上帝。” 这些话以及接下来的谈话,在震耳欲聋的小摩托车声和周边的交通噪声中,非得大声吆喝才听得见。 芬巴尔神父对第二届梵蒂冈大公会议不太热心,亚当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尽管他和芭芭拉,还有他们的大多数天主教朋友,都寄望于教廷能提倡一种更加仁慈和自由的生活。芬巴尔神父关于天主教信仰的观念,大多和他在蒂珀雷里(7)的成长经历有关。看起来,他好像把自己任职其中的伦敦教区当成了一片故土,而这故土在暴风雨中脱离了母国,漂洋过海,直到在泰晤士流域生根。教区实际上至少有半数是爱尔兰人,但是在亚当和芭芭拉看来,这并不足以成为在布道时以怀旧口吻提及“老家”的理由,也不是批准在教堂门庭为爱尔兰共和军囚犯的家属募捐的借口。至于礼拜仪式改革和非教徒的教育,哪怕只是稍微提及这样的计划,芬巴尔神父的念珠就会在衣袋里愤怒地咔嗒作响,而且,亚当怀疑,他随时会一怒冲冠,把教区所有的弥撒书用链子锁起来。 想到这些,亚当怒不可遏。他巧妙地提速,以超过法定限制的速度驾驶着小摩托,还在马路上玩起了时髦的穿梭飙进。他甚至设法超过了豪华轿车,里面抽粗大雪茄的肥胖男子此时正在用无线电话通话。亚当右耳边传来用越来越惶恐的语调背诵的《圣母马利亚的连祷文》。 大风从他挡风玻璃的裂缝间呼啸穿过,亚当被吹得流出了眼泪。然而,每天早晨沿着河堤飙车一直是他的乐趣。晨雾笼罩着泰晤士河,但是远处河畔的雾气已经消散,圆盘似的橙色太阳清晰可见。转过一个路口,西敏寺的钟楼赫然在目,在伦敦的天空轮廓线上,它的形状明目张胆,最像男人的阳具。 这一景象和联想又把亚当的思绪引入熟悉的路径。他想到早上芭芭拉的症状又郁闷起来。他开始确信,那次他们喝了凯末尔的西班牙葡萄酒,回家睡觉醒酒时做爱了。他试图算出那个晚上在芭芭拉目前的生理周期中处于什么位置,但没能成功。他松开紧紧握住车把的手,扳着手指头数数,可他的乘客见势也不祈祷了,干脆冲着他的耳朵尖叫抗议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爱坡比先生,你能不能小心一点!” “抱歉,神父。”亚当说。接着,亚当突然心血来潮,转过头冲着后座大喊,“你认为梵蒂冈大公会议会改变教廷对于节育问题的态度吗?” “说什么来着,爱坡比先生?” 亚当提高嗓门重复了他的问题,而当他的乘客听清了问题的内容时,助动车突然向边上一歪。 “教廷的教义绝不会变更,爱坡比先生。”回答很生硬,“对此或是其他任何问题。” 前方道路出现了交通堵塞,亚当开始换挡减速,以免使用故障不断的刹车。强烈的震颤压力下,芬巴尔神父的牙齿上下打架,嘎嘣作响。 “嗯,好吧——我们就说‘发展’,”亚当继续说,“纽曼(8)关于教义发展的理论——” “纽曼?”神父尖锐地插话问道,“他不是新教徒吗?” “情势已变,出现了新的方法——难道这不是我们调整对这些问题的思路的好时候吗?” “爱坡比先生,我不必向你这样教育水平的人士解释自然法则的意义吧……” “喔,可是原谅我神父,那正是你需要解释的。现代欧陆的神学家们可都在质疑整个——” “别跟我讲那些德国和法国佬!”芬巴尔神父怒不可遏地嚷道,“他们比新教徒还要可恶。他们在破坏教廷,把信徒们引入歧途。哼,半数教区都想挣脱管束。只要教皇一个暗示,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大肆放荡。” “你是说实现婚姻的真正目的吧!”亚当反驳。 “婚姻的真正目的是生育后代,并在对神的畏和爱中把他们养育成人!”芬巴尔神父不容置疑地说。 亚当的小摩托给堵得动弹不得,他在车座上转了转身。“你看,神父,女性通常在二十三岁结婚,到了四十岁仍然有生育能力。难道她有责任生育十七个孩子吗?” “我就曾是十八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神父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 “有几个没夭折?”亚当追问。 “七个,”神父承认道,“愿神保佑其他几个的灵魂安息。”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你明白了吧?要是有现代的医疗保健,他们或许都能活下来。可是在今日伦敦,家里怎么养得下又喂得饱哪怕是七个孩子?我们该怎么办?” “自我节制,”神父驳斥,“我就是。” “那不一样——” “祈祷,每日去领圣餐,同诵玫瑰经……” “我们去不了。我们忙着——” 他本来想说“换该死的尿布”,可是发觉车流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得哑寂无声,一些旁观者和从车子里探出头来的司机,正兴致勃勃地倾听他和芬巴尔神父的对话。 “我们得改日再谈,神父。”他厌倦地说。说来也怪,谈话让芬巴尔神父显得更有人情味儿了,亚当觉得日后很难轻易把他视作教会中盲目保守力量的象征。 突如其来的沉寂是因为他身旁的大多数司机关闭了发动机,显然,大家都认堵慢慢地在等。亚当也只好效仿。 “怎么回事?”他惊讶地自言自语。 “我想是警察在封阻交通,”神父说着下了车,“如果你不介意,爱坡比先生,我想从这里走过去。说不定女王正从此经过呢。” “好的,神父。你走过去会更快。” “感谢你让我搭车,爱坡比先生。也感谢我们的讨论。你应该加入圣母马利亚团。” 芬巴尔神父七拐八弯穿过静止不动的车辆,黑色卷边毡帽仍然垂着罩住耳朵,随后从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挤了出去。 现场出现一种处于期待中的肃静。附近的西敏寺那边,达洛卫夫人的那口大钟,以低沉的声音开始半点报时。他在车座上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在想,这口钟也参与了他那卑微的生命被文学模式重新塑造改写的这场转世轮回。或者,他一边抠鼻子一边寻思,这是自己研究英国小说家使用的句型结构的结果?从此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个性化的语言,而是一味沉迷于世间万事皆我私有的幻觉。美妙而虚妄的幻觉,看来的确如此,因为那辆豪华轿车到底驶来了,还有车里面隐约可见的重要名流,或者名流们。警察敬礼致意,人们也挤上前去,嘟囔着“菲利普”,“托尼和玛格丽特”,“安德鲁王子”。 接着传来一声爆炸性的狂吼:“披头士!”人群中顿时出现了许多年轻人,一片混乱。发动机飞转,喇叭声刺耳,司机们诅咒叫骂,楔形的车流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地挪动,那些大喊大叫、喜极而泣的青少年蜂拥到大路上,追赶着绝尘而去的轿车。有个身穿黑衣的熟悉身影一个箭步冲到亚当前面。他赶快紧急刹车。 “你看到他们了吗,爱坡比先生?是披头士!”芬巴尔神父大声喊道,兴奋得面红耳赤,“他们里面有一个是天主教徒,知道吧。”说完他又吃力地追赶其他歌迷去了。 在车辆和人群的波动起伏中,只有一个身影岿然不动。在人行道边上,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年迈老太太,穿着素净的黑衣和鞋帮有松紧带的长靴,高贵地挺身而立。她仿佛认为某个真正重要的人物刚刚打此经过。她把右手拿的一个喇叭筒举到耳旁。随着车流缓缓向前行进,亚当行至和她齐平的位置时咕哝了一声:“克拉丽莎!”老太太正颜厉色看了他一眼。这下亚当吓坏了,赶紧加大油门拼命朝布卢姆斯伯里方向驶去。布卢姆斯伯里。布卢姆斯伯里啊! (1) pass a motion,从字面上有两种意思:一种指通便,另一种指提出某项议案供表决,因而有下面一问。 (2) Lineaments of Gratified Desire,出自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的诗作《几个问题的答案》。 (3) 此处多米尼克把着火的英文Fire说成了’ire,而ire本身有忿怒、怒火的意思,故有下面一说。 (4) 亚当(Adam)、芭芭拉(Babara)、克莱尔(Clare)、多米尼克(Dominic)和爱德华(Edward)的首字母从A依次排到E,故有下文一说。 (5) 法语,不要在孩子面前讲。 (6) 拉丁语,引自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的语录,喔,尘世,喔,道德! (7) Tipperary,爱尔兰中南部小镇。 (8) 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神学家,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部牛津运动领袖,一八四五年皈依罗马天主教,一八七九年被任命为天主教枢机助祭。著有大量关于大学教育理念的文章,影响深远,后集结成《大学宣道集》。 第三章 我曾见过各色各样的穹顶,圣彼得和圣保罗教堂的,圣索菲亚的,万神殿的——什么没见过?——可它们中间,没有一个比得上位于布卢姆斯伯里的包罗万象的穹顶给我的震撼,在那之下收藏着吾人数以百万计的浩繁卷帙。它带给世人何等的宁静仁爱真理和幸福啊,你和我在此都可尽享慷慨的惠赐!在我看来,一在那里坐下,心灵不可能不充满感恩戴德的崇敬。我承认曾在那儿默祷,感谢上苍让我出生在英国,得以自由自在地饱览这些丰富的典籍,并且讲出我在那里发现的真理。 ——萨克雷 亚当开车沿罗素大道驶去,小摩托噪声大作。他在车座上颠上颠下,一个急转弯,拐进大英博物馆的大门。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一处空位把小摩托塞进去泊定。原来许多从商人士都已发现,把车停在南门处的前院,步行穿越博物馆,复从北门溜出,就可以在伦敦市中心享受全天免费停车。 他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向巨型门廊,一边保持着两个大手提袋重量的平衡。博物馆有种秋日的意境,仿佛是由雾霭化成石头建造而成。只有斜靠在凸出的廊柱上方的镀金雕塑,闪出唯一一点色彩。鸽子不耐烦地大摇大摆四处走着,顺势啄理着羽毛,好像它们也感到了寒冷。游客稀少。大英博物馆正在回归它冬日里扮演的角色——寻找温暖座位的学者、研究生还有其他游民和懒汉们的避风港。亚当尤感遗憾的是,夏天常坐在台阶上吃三明治、写明信片的漂亮姑娘们都没了,她们不经意间裸露在外的大腿,对于从台阶底层走上来的男人们来说,可是一大眼福哩。 每天前往这座学识、历史和艺术成就的伟大殿堂时,如果像倦怠的员工到自己在城里的办公室那样身心交瘁、刻板呆滞,难免有些可鄙。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即便是大英博物馆也挡不住习惯成自然的麻痹作用。亚当无精打采地推动旋转门,迈着坚实的步子径直穿过大厅。他一如既往地发誓,总有一天他会去好好欣赏一下那些古希腊大理石群雕,此刻他往左边瞥一眼就能看到这些作品,可是这一誓言不足为信。前一年,他和凯末尔曾制定出一份详细的计划,准备每天利用午休时间参观一个展厅,进而最终熟悉整个博物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两人只看了日本盔甲展和埃及花瓶展就放弃了。 每日来到大英博物馆“朝圣”,有一点总是让他略感欣慰,那就是,作为一名常客,进入阅览室时没人要求他出示证件。当他只需点头致意就可以从门卫身边经过时,总是聚在门外晃悠、试图朝阅览室里仔细张望的普通游客肯定感到了——他希望如此——他的那种重要人物的派头。 “我能看一下您的证件吗,先生?” 亚当的手已经放上推拉门,闻声只好停下,惊讶地看着门卫,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对方咧嘴一笑,指了指一则通知,上面要求所有读者当天进门都要出示阅览证。 “年度例行检查,先生,”门卫说着把阅览证从亚当手里拿过来,“啊,已经过期两个月。恐怕您得去换证了。” “噢,我说,我今天上午已经来得太迟了。我能不能先预约好我要的书以后再去?” “不成,先生。” 亚当气乎乎地把两只手提袋砰的一声撂在一个复活岛(1)神像的脚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更换阅览证。古希腊群雕旁边有一扇厚重的门,由一个神情严肃的门卫拿着一把巨大的钥匙守卫着。得知亚当的来意后,这名官员老大不情愿地打开房门,把亚当领进一条长长的过道。然后,他摇了摇一个小铃铛又出去了,并把他身后的大门牢牢锁上。 亚当,或者简称A——此刻他隐约感到这个符号更适合自己——之前经历过这一切,但是不能确定是做梦还是真实的体验。他中了圈套。在他身后,是一扇紧锁的大门,而且有人把守;在他面前,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向某个房间。他无路可退,也不能站在原地不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那些听到铃声信号的人正在等着他出现。他勉为其难地沿着长廊向前走去,走廊两边摆放着一些光滑又擦得锃亮的大木橱,上了锁而显得神秘莫测。橱柜形成了两堵高不可及的墙壁。A伸长脖子想看看它们有没有触到高高的天花板,但是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便慌忙倚在墙上。 走廊尽头的房间是一间办公室,里面放着一张弧形的长柜台,后面坐着两位男士,衣着整洁、神态自若,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A朝离自己更近的那人走过去,对方立即开始在一张纸上写下些什么。 “什么事?”几分钟过后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A莫名其妙地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清楚吐出这几个字:“阅览证”。 “那边。” A侧身来到柜台另一边第二个人那里。这人马上开始在一个登记簿上写东西。A耐心等待着。 “什么事?”第二个人问,一边啪嗒一声合上登记簿,把A吓了一跳。 “我想更换我的阅览证。”A含混说出一串字。 “那边。” “可是我刚刚去过那边。他让我到你这里。”A从眼角扫去,注意到第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 第二个人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说:“等一下。”他走到第一个人那里,两人窃窃私语商量着什么,结果第一个人走到A这边,坐在第二个人的位子上。 “你想要什么,到底?”他问。 “我想更换我的阅览证。”A耐心地说。 “你想更换它?这么说你已经有阅览证了?” “是的。” “我可以看看吗?” A出示了自己的阅览证。 “已经过期了。”对方说。 “所以我才要更换它!”A喊道。 “你上一次使用阅览室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A狡黠地撒了个谎。 “阅览证过期后你就没再用过它?” “没有。” “你用过也无妨,”此人说,“只要你实话实说。”他把A的阅览证整整齐齐地撕成四部分,随后把碎片扔到废纸篓里。A看到自己的阅览证被撕碎深感伤心。他觉得有些反胃,内心空落落的。 “这么说你是想更换你的年度阅览证?” “拜托了。” “你看,你刚才没有跟我说清楚。” “抱歉。” “我还以为你是想办短期阅览证的临时读者。所以我让你找我同事,”他朝第二个人的方向点了点头,“可是当他明白,你想要的是年度阅览证的时候,他又让你来找我。这样才出现了刚才看似混乱的局面。” 他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笑容,露出一排大金牙。 “我明白。恐怕是我的错。”A道歉不迭。 “没关系。”第一个人说着打开登记簿又开始写起来。 “我现在能拿到新的阅览证吗?”A问。这时几分钟已经过去了。 “那边。” “可你刚才说,你是负责更换年度阅览证的!”A抗议了。 “呵,可那只是当我坐在那边的时候。”第一个人说。“我们现在已经交换位置。我们时常会这么做,为的是一旦我们俩有一个生病了,”他接着说,“另一个可以兼顾他的工作。” A朝第二个人走过去,心里烦透了。 “早上好。我能帮你什么忙吗?”第二个人说,好像头一回跟他打招呼似的。 “我想更换我的年度阅览证。”A说。 “当然可以。我可以看看你的旧证吗?” “不行,那人——那位先生——刚把它撕碎。” “你那张旧的肯定是年证吗?” “对。他刚把它撕碎。你没看到吗?” 第二个人一脸严峻地摇摇头:“这很不合乎规范。你不应该把阅览证给他。他现在负责的是短期阅览证。” “我说,我只是想更换我的阅览证。你们俩谁来办理有什么关系呢?” “恐怕我无法更换一张对我而言根本不存在的阅览证。” A用双手紧紧抓住柜台,闭上眼睛。“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用嘶哑的声音低声问。 “我可以给你办一张短期阅览证……” “这可不行。我每天都要在这里工作。我是靠每天来这里生活的。” “那我只能建议你,等我的同事和我下一次交换位置后再来了。”第二个人说。 “那会是什么时候?” “喔,那可不好说。如果你愿意就等着吧……在那边那个房间……你在等候时可以找到很多人聊天……你的名字会被叫到……” “您没事吧,先生?” 亚当发现自己躺在走廊的地板上。门卫和另外几个人正俯身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他。在他身旁的血迹上散落着他过期的阅览证的碎片。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感到有些头疼。 “出什么事了?我昏倒了吗?” “看起来像,先生。您想找个地方躺下来休息吗?” “不用,谢谢。我没事。只要我能把阅览证更换一下……” “这边请,先生。” 他弯腰去捡自己的手提袋,袋子放在这尊异教神像的脚边,像是还愿的供奉,这时亚当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牢牢抓住。 “这会儿才来博物馆算是什么作息时间啊,爱坡比?” 亚当站直后转过身来。 “噢,你好啊凯末尔。都是披头士害我塞车。我想他们是要去宣布议会开会。” “别找借口,”凯末尔气势汹汹地说,“你知道,有多少积极勤奋的学者,成群结队地在阅览室里徘徊着想找到一个座位,而我违反规定为你保留的那个——” “我希望是带软垫的。” “是带软垫的,这就更是违规了……过来抽一根。”他的最后一句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自打多米尼克出生,亚当就戒烟了,不过他总是希望有什么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所以通常会陪着凯末尔到博物馆的柱廊下,时不时消耗些尼古丁。但此刻他比平时更深切地感受到良心的谴责。 “噢,听我说,凯末尔,今天不行。我得抓紧时间了。” “瞎掰,老兄,”凯末尔用温顺的语气怂恿说,并把内心乐意同行的亚当领到出口处,“你看上去很累,憔悴不堪的。吸口新鲜空气对你大有好处。再说,我刚想到某项新的立法要和你讲讲。” “哦,好吧,就一分钟。” “你要是喜欢,就接着装蒜吧。”凯末尔刻薄地说,反正他确定亚当愿意作伴。 “这里太冷了,”他们走入阴冷、潮湿的空气时,亚当抱怨道,“我们干吗不去咖啡厅来杯咖啡呢?” “我讨厌咖啡厅,这点你很清楚。自从建了咖啡厅,博物馆就每况愈下。想当年我刚开始做研究时,根本没有这样的奢侈享受。抽根烟都无处可去——没地方,你给我听好了,在整座建筑物里。你必须走出去,到柱廊边上,即使是在滴水成冰的严寒里。当时曾有好几起冻伤的例子。我记得,”他用过来人的口吻继续说道,“五七年的冬天吧……学者们冻僵了被抬进来,烟斗的烟嘴都给咬穿了。不得不把这些人抬到北馆去解冻。你们年轻人很难想象。” 凯末尔(2)(他的姓氏用来形容他的形象,贴切至极:走起路来两条长腿僵硬地迈着大阔步,驼着背,还有长着厚嘴唇的滑稽脸庞,以至于这个名字通常会被认为是个很传神的绰号)看不上并不特别老,只不过人人都觉得打从认识他起,他就始终在做博士论文。论文题目——《维多利亚小说中的卫生问题》——看上去挺小儿科的;但是,据凯末尔本人耐心的解释,作品中不提卫生设备和提到卫生设备同样重要,因此他的工作量涵盖了维多利亚时期的全部小说作品。况且,维多利亚时期最好应被理解为一段过渡时期,其间,十八世纪对于人类排泄的滑稽描写,从社会改革的角度讲,或被压制或被升华,直到在乔伊斯以及其他现代派作家笔下,复又出现,成为文学象征主义的一个来源。凯末尔前期准备阶段的阅读面越铺越开,看起来他决意要穷尽博物馆藏书室的全部资源之后才会开始动笔。前不久,布卢姆斯伯里谣言四起,说凯末尔已经写完第一章了,内容是关于尼安德特古人的卫生;但是凯末尔愁眉苦脸地矢口否认。“我是现代的卡索邦(3)”,他常说,“不期待进步。”可惜,他没有多萝西娅的扶持,只能靠在夜校教外国学生英文来赚钱养活自己。 “嗯,那么你的新立法是什么?”他们在柱廊一侧的尽头处一张沾有鸽粪的脏兮兮木凳上坐下后,亚当问道。他和凯末尔设计了一个游戏,已经玩很久了,名字叫“当我们掌权时”。游戏的玩法包括想象自己享有绝对的政治权力,继而可以把自己喜欢的任何法律强加给社会——他们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赤裸裸为自己谋利,也不是想推广什么大规模的理想主义改革方案,而只是想消除生活中那些被专职立法人员忽略的细枝末节上的不平等,还要杀杀他们怀恨在心的那部分人的威风,比如出租车司机、将军、还有小摩托的制造商们。 “哦,我一直在想,”凯末尔边说边把烟草塞满烟斗,“我们现在该把注意力转向开私家车的人了。你倒说说这个领域最大的不公是什么?” “他们有汽车,而我们没有。” “就是嘛。但是当我们掌权时,我们自己也会有车。不过你的思路没错。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多在生活中不怎么出众的人都有车可开?而且不光是那些老掉牙、扑哧响、生了锈、轮胎已经磨平而且安全性能靠不住的车辆,这种车子你我运气好的话,苦干多年后兴许能指望拥有一辆,还有直接从展品室里开走的锃亮、崭新、马力威猛的车?” 亚当思考了一会儿,想到了他的岳父。 “因为他们的车来自公司?” “正是。因此——” “你想废除公司用车?” “不,不。那也太直白了。你的谋略意识哪儿去了?爱坡比。我们必须保持在可能的范围内。” “你可以禁止使用公家车从事娱乐消遣。” “太难执行了,尽管我确实这么考虑过。不,我想到的主意是这样:所有商业公司、政府机关或者其他机构提供的车辆,都必须在车身两边漆上公司、机关或其他机构的名称,还有相应的商标、标志、盾徽或者产品的图标象征。” “妙极了。”亚当惊叹道。 “我猜到你一定同意。”凯末尔说,心里得意还装得羞答答的。 “真是经典。这是基于对真相最朴素的渴望。没人可以反对。” “可是他们会对它恨之入骨!只要想象一下法令通过后,任何一条城郊街道的情景,”凯末尔自鸣得意地说,“所有那些崭新锃亮的车子周身都会涂满‘杰厄斯杀菌剂’或者‘亨氏五十七变(4)’。” 亚当咯咯地笑起来:“我岳父会在肥料中穿梭往来。”他急切地追问:“我们是不是应该规定字母的最小尺寸?” “好主意。六英寸,你说呢?” “九英寸。” “就九英寸。” 两人坐在那儿暗自窃笑了好几分钟。 “你的脸色好多了,”凯末尔最后说,“你刚才看上去怪怪的。” “我是碰到怪事了。”亚当说,决定把真相告诉凯末尔。“……今天早上来博物馆的路上,”他述说着,“我碰到达洛卫夫人了,她变成了老太太。” 凯末尔不无担忧地看着他。 “要我说,这是因为你希望看到这样,是吧。你是不是过度劳累了?” 亚当佯笑一声,“看起来像吗?” “这么说来,有别的事惹你烦恼?” “老是有别的事惹我烦恼的。” “芭芭拉不是又怀孕了吧?” “天啊,希望不要;可她早晨感到恶心。” “啊。”凯末尔说。 重回博物馆后,亚当不经意间问凯末尔:“对了,我们上次到你那里玩是哪一天啊?” 凯末尔查了查自己的日记:“十三号。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也该及早到我们家坐坐。瞧,我正准备给芭芭拉打电话。别等我了。” “老实说,爱坡比,我看你今天是不打算进阅览室了。” “我很快就好。” 让亚当郁闷的是,接电话的是格林太太。 “噢,你好格林太太。请让我和芭芭拉说话,好吗?” “是你吗,爱坡比先生?你拿到你的信了吗?” 亚当早已把那封信忘得一干二净。他拍了拍自己的衣袋。信还在。 “嗯,拿到了,格林太太,谢谢你。芭芭拉在吗?” “我给你往楼上叫一声。” 趁着等候芭芭拉的空儿,亚当掏出那封信,再次好奇地仔细打量着。他试图单手把信打开,这时芭芭拉拿起了电话。 “喂,亚当?” “嗨,亲爱的,”亚当说着又把信塞回口袋,“你感觉如何?” “噢,还行。” “没再想吐吧?” “没有。只是一点点。” “这么说,你的确有恶心的感觉?” “只是一点点。我说,亚当——” “凯末尔说我们和他喝酒那天是十三号。那个日子在你的体温图表里处于什么位置?” “听着,亚当,我这会儿不能讨论那个。” “为什么不?” “我就是不能。反正这很荒谬。” “你是说格林太太在听?” “还用说吗。” “那好。我晚点再打过去。不过还是去查查十三号,好吗?” “不,我不查。” “孩子们好吗?”亚当假装没听到妻子的话。 “你什么意思?孩子们好吗?不到两小时前你还见过他们。” “感觉比这长多了。” “亚当,你没事吧?” “我挺好。我会再打电话过去的。对了,今天有我一封信。” “谁写来的?” “我不知道。” “亚当,你不太对劲嘛。” “不,我没事。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看。今天早上糟透了。我会再打电话的。” “亚当——” “再见,亲爱的。”亚当挂断电话,从衣袋里掏出信来。有人在电话亭的玻璃上敲了敲。来人正是在豪华轿车里抽粗大雪茄的那个肥胖男子。亚当把门打开。 “如果你用好了,”肥胖男子舞动着手里的雪茄说,“我有个紧急电话要打。”他一口美国腔。 “嗯,我好了,”亚当说着从电话亭走出来,“如果你不介意我指出的话,博物馆内不允许抽烟。” “是吗?多谢提醒。你有没有零钱?” “你要多少?”亚当问。 “我想打到科罗拉多州的丹佛。” “可没那么多。”亚当说。“你大概需要六十先令。或者一百二十个六便士硬币。或者……二百四十个三便士硬币。拐角处有个银行。”他最后说。 “你应该去做行长,小伙子,”美国肥佬说,“把我那会计的计算器拿走的话,他连自己有几根手指也数不清。” “嗯,哦……如果你想用电话。”亚当客气地朝空出来的电话亭作了个手势,“也许你可以用倒转收费的办法。” “对方付费?好主意。你们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肥佬说着硬生生把身子挤进电话亭。 亚当嘟囔了一声“再见”,匆忙朝阅览室走去,手里挥舞着他新换的图书证,准备出示。 他穿过像女人阴道般狭窄的过道,进入阅览室这个巨大的子宫。对面,亮光闪闪的一张张书桌旁边,散坐着一些学者,对着书本像胎儿一样蜷缩成一团,这些智识生命的嫩芽由某种巨大的创造力作用于知识网孕育而生,那是取之不尽的学问的卵巢,是目录书架形成的同心圆的内圈。 阅览室的圆形墙壁把学者们包裹在安全的书层里,而在他们上方,穹顶鼓鼓囊囊的庞大肚皮弯成了拱形。日光很少从满是污垢的天窗射进。车水马龙的噪声或其他人类活动的响动,也无法穿透这个暖洋洋、不透气的空间。穹顶俯视着学者,学者俯视着各自的书本;学者们热爱自己的书本,用没有血色的柔软手指摩挲着书页。书页也会回应手指的触摸,并心甘情愿把学识奉献给学者们,让他们做成文件卡收集在小盒子里。学者们从书桌抬起头时,看不到任何让他们分心,任何和他们的书本不和谐的东西,只有子宫那平滑的曲线。放眼望去,没有任何障碍,没有棱角,没有无穷延伸的平行线,没有企望达到遥不可及高度的尖拱:一切都呈弧形,圆滑、自足、完整。学者们再次低下头看书时,感到安全和放心。他们抱着书蜷缩得更紧了,因为他们不愿离开温暖的子宫,在这里,他们依靠电灯提供能量,吸入泛黄的书页发出的霉味。 可是在外面苦守的女士们感受完全不同。她们从伊斯灵顿昏暗污秽的公寓里,或者贝克斯利西斯逼仄的半独立式连体房中,望着窗外的世界:看到汽车、广告还有商店里的服装,她们觉得这些都很好。她们憎恶博物馆的温暖子宫,是它害得她们既贫穷又寂寞,它每天把她们的男人吞进去,榨干他们旺盛的精力,导致他们即使回到家中,也只是沉默寡言、心不在焉的同伴。这些女人期盼着她们的男人最终从子宫中被赶出的那一天,她们看着身边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她们紧握被洗涤剂弄粗糙的双手,发誓孩子们长大后决不让他们做学者。 劳伦斯,亚当心想。该是读劳伦斯的时候了。 他曲曲弯弯走到他和凯末尔经常工作的那排书桌,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亚当曾在他们边上工作两年之久,却从没和其中任何一个说过话:认真、高效的美国人,在古根海姆基金的激励下,像发电机一样活力十足;包头巾的印度锡克人,个个都叫辛格(5)先生,全都在研究印度对英国文学的影响;一脸雀斑、戴副眼镜的女士们不怀好意地窃喜,因为她们在某人的注脚里发现了一处错误;还有博物馆里形形色色的人物——胡子垂到脚部的绅士;穿短裤的女士;穿古怪鞋子,还头戴游艇帽的男子,此人正读一张盖尔语报纸,一把单弦琴立在他桌子旁;那个不停抽鼻子的女人,等等等等。亚当在一张桌子前认出凯末尔的外套和公文包,但是位子上却没有人。 最后,他在北馆里找到了凯末尔。他们通常不在那边工作:那里太热,而且那低矮的四方形布局和绿色陈设,让人有种置身热带鱼水族馆的感觉。北馆主要用于查阅稀有和珍贵图书,里面还有一部分座位留给杰出学者专用,他们享有把书无限期留在自己书桌上的特权。这些书桌很少被占用,除了放有大堆书籍和标有显赫名字的卡片,亚当由此联想到蜡像馆,为了翻新,里面的陈列品被清除一空。 “你在这里干吗?”他低声问凯末尔。 “我在看一本所谓的淫书,”凯末尔解释道,“你得填一张特殊的借书单,只能在负责人的监督下看。确保你看的时候不会手淫吧,我猜想。” “上帝啊。你觉得我要是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们也会让我这么做吗?” “想来不会吧,现在你都可以买一本回家,边看边手淫了。” “你在阅览室里给我留的位子在哪儿?” “在我旁边。十三号吧,我记得。” “凡是跟我有关的事情,你好像总喜欢和数字十三联系起来,”亚当怏怏不乐地说,“我不是迷信,但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冒什么险?” “没什么。”亚当说。 他返回阅览室,驾轻就熟地翻弄着那几册厚厚的目录,填写了一张借书单,借阅《虹》和几本有关劳伦斯的评论研究。随后,他回到凯末尔为他保留的座位,坐着去等。博物馆可以重现的从前那个更为悠闲、舒适的年代的众多情景之一,就是书会送到读者桌前。可问题是图书馆如此庞大——亚当估计藏书多达六百万册——而人手又严重不足,所以从投单借书到书籍送达花去一个多钟头很正常。他坐在带软垫的宽大椅子里,不去理会左近读者们羡慕和指责的眼光。不知为何,阅览室的座位只有大约十分之一带软垫,对这种位子的争夺也异常激烈。 带软垫的座椅舒服极了。亚当想知道是不是布朗隆公司的产品。若果真如此,他觉得自己会真心实意地积极参与下联竞赛。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因为我写论文坐那里 制造商的名字总是印在椅子的底部,不是吗?亚当寻思着能不能把椅子翻转过来仔细瞧瞧,不过他知道这肯定太惹眼。他环顾四周:没人在看。他故意让一支铅笔掉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捡,并趁机朝座椅下面仔细看了看。他隐约看到一小块商标牌,但是看不清上面的字。他干脆把头伸到座椅下面,不料脚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周围邻座纷纷投来吃惊、嗔怒或者被逗乐的目光。尴尬,再加上头朝下时脑部充血,亚当面红耳赤,重新在位子上坐好,揉揉自己的脑门。 亚当内心充满自怜。这已经是当天上午他第二次摔倒了。更何况还有那些幻觉。显然,他很不对劲,正濒临神经崩溃。他怀着某种快感又暗自重复了这两个词儿:神经,崩溃。词组唤起对一种安宁和无为的渴望,可以从这个世界无助地撤出,把忧虑的重担转移到别人的肩头。他想象自己虚弱无力地躺在幽暗的房间里,而焦虑的朋友和医生们在他床边交头接耳。或许他们会请求教皇给予他和芭芭拉施行人工避孕的特许。也可能他会死去,这一悲惨的个案会引起梵蒂冈大公会议的关注,而自然法则的教条也会随之改变。这么一来他不就受益无穷了嘛。亚当决定还是不要神经崩溃的好。 工作吧,工作。他开始敏捷地把东西从鼓鼓囊囊的手提袋里拿出来。很快,宽大的蓝皮面书桌上就堆满了书籍、文档、文件夹、索引卡,还有上面涂写着笔记和参考资料的零星纸片。亚当的精力和决心,就像温度计插入冷水中水银柱剧降一样,立即一落千丈。要把所有这一切组织成有条有理的内容,他怎么可能做到? 亚当论文的主题最初是“现代小说中的语言和意识形态”,但是被学术委员会斧削后,变成现在的“三部现代英国小说中的长句结构”。斧削好像并没有使他的任务变得轻松。他仍拿不定主意去分析哪三部小说,也没有想好多长的句子算是长句。劳伦斯,他满怀希望地想,一定写了大量毫无疑问属于此类的句子。 亚当无精打采地翻过一页页笔记,都是关于已经从他论文中剔除的二流小说家的。比如有一大叠纸写的是埃格伯特·梅利玛许,天主教美文家,与切斯特顿和贝洛克是同时代的人,年纪比他们小些。亚当已经写了整整一章,暂时取名为“神圣的俏皮话”,内容是梅利玛许如何运用悖论和对比支撑他浅显易懂的基督教护教学观点。完全是一场徒劳。 亚当打了个哈欠,看看北馆入口处的挂钟。还要等很久他的书才会来。除了自己,每个人看上去都在安安静静、全神贯注地工作:你几乎可以听到大脑飞轮和链齿急转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声。亚当突然感到心情很矛盾:愧疚、羡慕、沮丧还有反感。反感最终占了上风:他们这样静止不动,画地为牢,也不正常。 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铅笔,试图让它站立起来。他没能成功,铅笔滚落到地面。他小心翼翼地弯腰去捡,身子抬起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被打扰的读者对他皱起眉头。亚当也朝对方皱皱眉。为什么不应该分散他的注意力?分散注意力对精神健康很必要,就像运动有助于身体健康一样。其实,阅览室假如每天清场两次,让所有的学者们排队走到前院做做体操,倒是个好主意。不,这不行——他本人讨厌体操。还是这样吧,阅览室的圆形地面权当一个旋转舞台,每隔一小时,管理员会准点拉动一个杠杆,使整个装置活动起来,带动书桌的辐条来劲地旋转几圈。对,书桌应该还会升降,这样就可以像旋转木马一样柔和地起落。这不一定会影响工作——只不过让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身体放松一下。强健体魄。加快血液循环。没错,他一定要记得把这个想法告诉凯末尔。《大英博物馆法》。他闭上眼睛,沉醉在对那种欢快场景的美好构思中:地板转动着,学者们的座椅升到隔板上方时,他们心照不宣地朝彼此欣然一笑,又缓缓降了下去。也许可以来点轻盈的音乐…… 亚当感到肩头被拍了一下。是凯末尔。 “你为什么在哼唱轮舞曲?很多人正对你怒目而视呢。” “我一会儿告诉你。”亚当有些疑惑不解。他飞速逃离阅览室,避开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的充满敌意的目光。 来到门厅,他决定再给芭芭拉打个电话。让他吃惊的是,电话亭仍然被那个胖子占用着。亚当惊叹着开始计算把电话打到科罗拉多三十分钟的费用,而他的注意力则被那个胖子做出的各种沮丧姿势所吸引。不管怎么样,胖子倒是把电话亭的门设法关上了,可门是内向折叠的那种,大腹便便的他无法再把门打开。费了好一番劲儿,亚当才成功把他解救出来。 “嗯,”胖子感叹,“你今天好像成了我的私人助手了。” “电话打通了?”亚当问。 “我遇到一些语言障碍。” “科罗拉多不是也讲英语吗?” “当然讲。可是你们的接线员在我还没开始讲时就不停地说‘通话结束’(6)……你抽雪茄吗?”他突然问道。 “我岳父通常会在圣诞节那天给我一支。”亚当说。 “嗯,把这些都拿去藏着,到十二月吓他一跳。”胖子说着将一把雪茄塞到亚当胸前的口袋里。 “谢谢你。”胖子跨着重浊的步子走开时,亚当怯生生地咕哝道。 “该谢你才对!” 亚当走进电话亭,里面有一股疑似昂贵的雪茄味儿的味道,他拨了电话。对方拿起听筒时传来咔嗒一声,接着一个孩子拖长声音说: “巴特西221-0。” “噢,哈罗,克莱尔宝贝儿。你拿电话干吗?” “妈咪说我可以练习接听电话。” “妈咪在吗?” “她正下楼来。” “那你怎么样,克莱尔?上午有没有做个乖乖听话的好姑娘?” “没有。” “啊,怎么回事?” “我在多米尼克肚皮上剪了个洞。” “你怎么着?” “在多米尼克肚皮上剪了个洞。用厨房的剪刀。” “可是克莱尔,为什么?”亚当嚎啕大叫。 “我们在玩妇产科医院游戏,我要给他做剖腹产。” “可是克莱尔,你不可以那么做的。” “你是说男孩子不能生小孩?我知道。” “不,我是说不能用剪刀伤人。听着,妈咪在吗?” “她来了。” “嗨,亚当吗?” “亲爱的,克莱尔在多米尼克的肚子上剪了个洞,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划了个小口。连血都没流。” “只是一个小口!可是她根本不该拿剪刀!” “你是怪我吗,亚当?” “不是,亲爱的。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只要你不是要怪罪我就行。你不知道整天照看克莱尔是什么滋味儿。” “我明白,我明白。不过要是你能把剪刀放在她够不着的地方……” “我是藏起来的。她把活梯找了出来。” “你打她了吗?” “你知道动手对克莱尔不管用的。她会说:‘我希望这让你好受些,妈咪。’她曾听到我们讨论斯波克医生(7)。” “等她学会看书写字时,上帝保佑我们吧。”亚当感叹。他决定换个话题:“你在日记中查过十三号了吗?” “你会希望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亚当问,心头一沉。 “根据图表,排卵恰好应该在那天前后。” 亚当长叹一声。 “……而且那个十三号是星期五。”芭芭拉接着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亚当误以为对方说笑话。 “谁在开玩笑?” “肯定不是我。你还能记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吗?” “我记得你有点……你知道我的意思。” “有点什么?” “你知道你几杯酒下肚后的样子的。” “你不也一样嘛。”亚当自我辩解道。 “我不是在怪你。” “你说我们是不是做了……” “不。但是我希望月经快点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差不多。” “那是什么感觉?我都忘了。” “算了。我烦死这个话题了。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工作嘛。” “我无法工作,满脑子尽想着我们那晚做过什么。” “哦,那我帮不上忙,亚当。听着,我不能再跟你聊了。玛丽·弗林要带她的孩子们过来吃午饭。” “她现在有几个孩子?” “四个。” “哦,总有人的处境比你更糟。” “那么再见,亲爱的。尽量不要担心。” “再见,亲爱的。” 在返回阅览室的路上,亚当突然有个想法。他返回电话亭再次给芭芭拉打电话。 “哈罗,亲爱的。” “亚当,看在上帝的分上——” “听我说,我有个想法。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你第二天有没有碰巧注意到床单……?” 芭芭拉挂断电话。这是在故意弄得我心乱如麻,他心想。 他往返着打电话,实在折腾累了。感受过大厅里的凉意后,再进入阅览室时,里面的空气让他感到热得透不过气来。穹顶似乎牢牢固定住了陈腐的空气,把它封了个严严实实,罩在屋子上方,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热带酷热的天空;发霉的图书和封面装订,散发出隐隐一股酸味,很像一潭恶臭的东方死水中的腐烂菜叶味。爱坡比阴郁地看了一眼正在忙碌工作的印度人和非洲人,他们身穿条纹西服,衣领还上了浆。 对于再没有想象力的人——爱坡比并非此类——他的生活中也会有那么一刻,命运使他非面对一种出乎意料又不可思议的境遇不可,他全部生命的根基就像一把一直以来总是给他的肢体提供舒适支撑的座椅,他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一屁股坐下去之前根本不必费事确认它是否还在,可当它被悄无声息地突然抽走,受害的倒霉蛋会绝望地感到自己正以惊人的速度,跌入不可知的无限空间。这正是爱坡比此刻的感受,只见他用一块脏手帕擦去额头的汗珠,这些汗珠就像一艘轮船船骨内壁冒出的水滴,提醒有经验的水手,船正驶近赤道线。他看到自己放书和文件的那张桌子,竟一个踉跄呆住了。 那就是方才自己的桌子,没错吧?是的,他认出旁边桌子上放着的邻座的雨衣和宽边呢帽。可他自己的家当却一股脑儿不见了:他的书、文件、索引卡——全都没了踪影。但是,爱坡比倚靠着书架寻求支撑,还用右手使劲揉了几下眼睛,并非出于这个原因。正聚精会神围作一圈,细细打量他书桌的是三个中国人:不是他熟悉的那些身穿美式服装,挥舞高级相机的西方化了的香港中国人,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式中国人,身穿某种灰不拉叽粗布面料做的系腰带的肥大衣服。 主要是他们的态度让爱坡比感觉像是跟过路的野鬼狭路相逢似的,颈后汗毛也竖了起来——一种更像祷告而非密谋的态度,而正因为这种态度更使人莫名其妙,所以尤其令人恐惧。如果他们是在等他,那怎么会背对着他,又为什么低着头、双手交叉放在背后,仔细打量他那宽大的空桌子?这些人的模样,更像是犯了什么罪,在此装模作样地忏悔。 爱坡比觉察到,周围的其他读者并非没有注意到这几个陌生人的出现,尽管看上去大家好像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埋头看书头也不抬,其实他们在偷偷地扫视,先是看看中国人,然后又看看他爱坡比。一个学法律的非洲学生坐在他的位子附近,翻了个白眼,好像要说什么,但是想想还是算了,又去继续看书。但愿,亚当心想,他能看到这几个访客的面孔,那样他就能弄明白他们来此的目的。他到底还是怕跟来者打照面,可是怎么说都比蒙在鼓里强啊。要不,是……?如果他开溜,回家仔细想想,晚点,比如说明天,再回来,届时或许他们已经离开,他的书会出现在桌子上,他也会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他站在探索自我心思的岔路上犹豫不决时,突然救星来了。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问:“爱坡比先生吗?” (1) Easter Island,又称拉帕努伊岛,位于南太平洋智利的一个岛屿,一七二二年被荷兰探险家在复活节发现,以其象形文字石碑及火山石刻成的大型人头像而闻名。 (2) Camel,原意为骆驼,故有下文一说。 (3) Casaubon,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著名的小说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 1819—1880)的代表作《米德尔马契》中的重要人物,一个一心想写一本鸿篇巨著却至死也未能如愿的老学究,下文中的多萝西娅是书中的女主人公,卡索邦的妻子和贤内助。 (4) Heinz 57 Varieties,美国亨氏食品公司的宣传口号,一八九六年,创始人H·J·亨氏用自己和妻子的幸运数字“5”和“7”代表公司生产的六十多种产品。虽然现在亨氏拥有不下六千种产品,“亨氏五十七变”的口号仍被沿用至今。 (5) Singh,印度锡克人的统一姓氏。 (6) You’re through,在英式英语中,through在此处表示线路接通,而在美式英语中through有结束的意思,因而有此误解。 (7) Benjamin McLane Spock(1903—1998),美国儿科专家、教育家和作家,他的著作《婴幼儿保健常识》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六年,在育儿方面产生很大的影响。 第四章 我相信有几个处于弱智低能状态的人到大英博物馆来看书。有人告诉我,其中有几个是被他们的朋友送到那里去打发时光的。 ——卡莱尔 “原来,”亚当啃着一只苏格兰式煮蛋(1)说,“这些人是从中国来的某个文化代表团什么的;他们提出能否瞻仰一下卡尔·马克思的桌子——就是他在为《资本论》搜集资料时用过的那张。你知道吗,凯末尔,你给我留的座位是卡尔·马克思用过的?” 凯末尔正把脸埋在一品脱大的啤酒杯里痛饮,他想摇头,结果把几滴啤酒溅到了裤子上。 “我倒怕它会烫焦你这个诚笃天主教徒的屁股呢。”庞德说。 “启发你思考,不是吗?”亚当陷入沉思,“所有让这些座位焕发光辉的名臀:马克思、罗斯金、卡莱尔……” “科林·威尔逊(2)。”庞德补充说。 “谁?”亚当问。 “你的老前辈,伙计,”凯末尔说,“博物馆的黄金时代啊,那时大家都在写有关人类境遇的书,出版商们为了那些作品在书桌下你争我夺。” “你会感觉只需坐在其中任何一张桌子前,”亚当接着说,“智慧就会顺着你的脊髓向上流淌。可从我体内智慧只会倾泻一空。就看今天好了,已经是午餐时分,可我啥事也没做。” 他们正在博物馆的小餐馆里,亚当、凯末尔和庞德。庞德是英语学校的全职老师,凯末尔就在那里教几节夜校的课。学校的创办人是个无赖,庞德被剥削得很厉害,可是亚当和凯末尔很难同情他,因为他钱赚得太多了。他和他的漂亮妻子萨莉,拥有一辆微型轿车,在诺伍德有一套装有中央供暖系统的半独立式房子,里面放着一张带四根床柱、铺粉红色缎子的卧床。庞德通常每星期抽一天与亚当和凯末尔一起吃午餐,或做点别的,以此来消除自己的仇外情愫,因为据他自己说,这既是他从事的职业造成的,也是一种职业犯罪。按照凯末尔的说法,他在工作时,外国学生都把他当成友爱的化身。 “那是因为卡尔·马克思是个犹太人,”他这才对亚当刚才的怨言做出回应,“你要做的就是换个位子。” “对啊,”凯末尔说,“去找找切斯特顿用过的座位。或者贝洛克。” “或者埃格伯特·梅利玛许。”亚当说。 “谁?” “谁?” “你们的老前辈,博物馆的黄金时代,那时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十字架。问题是,”他接着说,“梅利玛许很可能选了一个不带软垫的座椅,就是为了自虐。” “那么那些中国人怎么样?”凯末尔问,“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嗯,我只是鼓足勇气走到他们面前,说了……说了……嗯,说了两句,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这是我的座位,要么是,你们把我的书弄哪儿了,这时管理员走过来解释了一通,说是一直在找我,可我去给芭芭拉打电话了。” “他总是在给妻子打电话。”凯末尔向庞德解释。 “噢,挺好;我偶尔也想给萨莉打电话。”庞德说。 “啊,那只是溺爱妻子。爱坡比患有神经官能症。” “我不是神经病,”亚当说,“今天早上,我自己也曾这么怀疑过,不过后来否定了。当然,我必须承认,那些中国人着实让我担忧了好一会儿。” “中国佬,”庞德说,“尽管大胆使用带有历史偏见的英文好了。” “我得说,不管是谁拿走你的书,真够胆大妄为的。” “哦,我明白他们的用意。就像扫墓之类的事情。” 庞德打了个激灵,凡是有人提到死亡,他总是这种反应,接着大口喝了些啤酒。 “管理员具体跟你说了些什么?”凯末尔问,“我想知道他确切的原话。他是说,‘我希望您别介意,有三位中国先生正在看您的桌子’吗?”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亚当回答,一边有些吃惊,“他说的和这句话一字不差。” “那你怎么说?” “开始我什么也没说。老实说,我晕晕乎乎的。” “那接下来呢?” “嗯,他显得有点为难,然后说,‘是卡尔·马克思的桌子,您知道。经常会有人要求参观一下。’” “那你又是怎么说的?” “嗯,这正是我想告诉你们的。我认为我当时说的是:‘马克思先生,他已经去世了!(3)’” 凯末尔和庞德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一眼。“我说吧,”凯末尔说,“爱坡比要神经崩溃了。” “我看得出来,”庞德说,“他要成为博物馆的怪人之一了。没等我们察觉,他就会趿着双拖鞋到处晃悠,一把大胡子盖着嘴嘟嘟囔囔。” “学者型神经衰弱的一种特殊形态,”凯末尔评论道,“他再也无法把生活和文学区分开来了。” “喔,才不呢,我可以的,”亚当反驳说,“文学大多讲性爱,不怎么讲生孩子的。生活则恰恰相反。” 庞德抱了三品脱啤酒回来。 “真好玩,”亚当说,“你走路一瘸一拐的。” “这有什么好玩?” “喔,我也一瘸一拐啊。” “可能有细菌在传播。”凯末尔说。 “不知怎么地,我觉得,”庞德说,“我们的症状起因不一样。” “我连自己的是什么起因都不知道,”亚当说,“我今天醒来后就感觉腿疼。” “那你又为什么一瘸一拐?”凯末尔问庞德。 庞德做了个鬼脸。“都是那个该死的《爱经》(4),”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夸耀自己的遗传性痛风病,“我忘记是什么体位了——猴式还是鹅式,还是什么其他的。反正我抽筋了,疼得厉害。萨莉用斯隆牌擦剂给我揉了半个钟头才缓过来。” “我希望你能从中吸取教训。”凯末尔说。 “也值了。”庞德说着使了个眼色。 “天啊!”亚当惊呼,“你是说传统的性爱已经让你生腻了……对不起,我的想象力实在贫乏。” “是那张有四根床柱的卧床在作怪吧,”凯末尔评论道,“还有粉红色的床罩。” “不,事实上我觉得是中央供暖,”庞德说,“你们有所不知,中央供暖会极大地扩展做爱的可能性。” “而对我们来说这是浪费钱。”亚当沮丧地说。 “嗯,干杯,”庞德催促说,“为该死的外国佬。” “为该死的外国佬。”他们低声响应。庞德和他们喝酒时,坚持要说这句祝酒词。迟早有一天,亚当心想,有人会听到他们的话,然后强烈要求把他们逐出酒馆。 “知道吗,”凯末尔对亚当说,“我觉得你应该放弃信仰。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嗯,退出教廷——我是说暂时。你以后可以再加入嘛。” “临终忏悔,你是说?” “嗯,说更年期忏悔更合适。也没那么大风险,对吧?你和芭芭拉活到四十多岁大有希望呢。” “你跟他讲这些一点用也没有,凯末尔,”庞德奉劝道,“总会有大巴士。” “对,总会有大巴士。”亚当同意。 “大巴士?什么大巴士?”凯末尔困惑不解。 “把你撞翻的大巴士。突如其来的意外死亡,”庞德解释说,“天主教徒从小就被灌输死亡随时随地都可能降临的道理,所以无论何时都要保持灵魂的高度净化。”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亚当问。 “萨莉在女修道院待过。”庞德解释。“不,”他接着说,“跟亚当说这些毫无用处。我们要从理性上让他信服,天主教是错误的。” “我可不愿那么做,”凯末尔说,“我相信宗教。我自己虽然没有,可我主张别人有宗教信仰。” “还有孩子。”亚当插话说。 “确实如此,”凯末尔表示赞同,“我个人并不喜欢孩子,但我认识到后代对于维持人类繁衍的必要性。” “自私鬼。”亚当说。 “可是如果一定要有宗教信仰的话,”庞德说,“为什么不信印度教?那样你也可以有性爱了。” “我还以为你反对一切外来事物呢。”凯末尔说。 “嗯,我认为我们可以有一种英国化的印度教……把圣牛之类的一律免掉。” “不,不行,”凯末尔说,“我想该保持基督教的兴旺,否则我们半数的文学遗产就要消亡了。我们需要爱坡比这样的人来告诉我们《未知之云》(5)都在讲些什么。” “从没听说过。”亚当接过话头说。 “或者《女隐士的规则》(6)。” “我那篇中古英语论文就是让它搞砸的。”亚当说。 “你应该抽空读一读。里面有一些非常有趣的下水沟的意象。” “可是凯末尔,”庞德说,“为达到你说的目的,接受基督教的教育就够了。没有必要一辈子实践这个可恶的东西。我们有义务把亚当从迷信教条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来吧,说服我。”亚当表示欢迎。 庞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逻辑学家,他把椅子往桌前挪了挪,两只胳膊肘靠着桌子,双手的手指交互轻搭在一起。 “很好,”凯末尔拍手叫好,“手指的姿势优美。第一轮庞德领先。” 庞德不去理会干扰。“咱们就从三位一体说起,”他说,“据我了解,这是正统基督教的基本教义。” “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亚当说,“不过接着说。” “你没觉得它有什么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我直说的话,我亲爱的亚当,是因为你没有仔细思考过。你甚至不是真正相信它,因为你的认同从未经受过考验。既然接受三合一这个观念无须付出任何代价,你也就从不费心去探究,为什么你应该接受与逻辑和经验全然相悖的东西。现在不妨提醒自己,哪怕只是暂时的,数字的概念。看:一”——他把一个盐瓶放在桌子中央——“二”——他把一个胡椒粉瓶放在旁边——“三”——他伸手去拿芥末。 “我该把我的三叶草带来的,”亚当说着用匙子舀点芥末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往上洒了点胡椒粉和盐,“三合一。” “正是!”凯末尔大叫,“尝起来味道确实可怕,可它真实存在。” “我觉得你极度不负责任,凯末尔,”庞德生气地说,“老这样怂恿他。尤其是你自己又决定不要孩子。你知道生育率数字显示,英国经三四代人以后会成为天主教占主流的国家吗?你希望那样吗?” “不,”亚当情绪激动地说,“不过由于退教率很高,这种情况不会发生的。” “退教?”凯末尔问。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就是从教廷退出。”亚当解释道。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退出?” “不是因为三位一体的教义,”亚当说,“我猜是因为节育。这倒提醒我了:我要趁午饭时间去参加一个恰恰是有关这个论题的多林格尔讨论会。我得赶紧去了。” 多林格尔社团取名于十九世纪一个著名的德国神学家,一八七一年他因为拒绝接受“教皇绝无谬误主义”的教条而被革出教门。社团成立的初衷是要为多林格尔在生前被开除教籍平反,直至最终追封他为圣人(为了追求这些不切实际的目标,那些创始成员曾引用圣女贞德的先例为自己鼓气),此后慢慢发展成一个由世俗的天主教徒组成的非正式讨论小组,着力于推动教廷对更加紧迫和热门问题采取开放的态度,诸如西班牙的宗教自由、核战争以及禁书目录等问题。社团仅有的公共活动是直言不讳地就上述问题写信给天主教报刊。去信从不曾刊出,除了在《教堂地下室》上,一份供订阅的时事通讯,它的编辑正是社团的非正式司铎,多明我会的比尔·威火神父。此人几杯啤酒下肚,就禁不住他人诱哄,甚至会质疑圣母马利亚升天的教义。如此离经叛道的声明,尤其当它们出自司铎——甚至是主教之口时,为社团提供了一种亵渎的消遣来源,就像世俗的男学生社团里的下流笑话在成员间广为流传一样。亚当经常觉得,许多多林格尔成员拒绝效仿他们的先贤,主要是因为相对不信教的人来说,教众的良心自由度高得惊人。 亚当只是偶尔参加社团的聚会,不过今天的论题格外吸引他。他后悔自己没能更清醒一点来参加讨论。他没意识到自己喝了那么多啤酒。他穿过小酒馆和博物馆中间的马路,身子微微摇晃着,这让他打定主意还是走着去,而不要骑小摩托。反正近在咫尺,费劲去发动小摩托不怎么值得。 素以敢作敢为著称的多林格尔社团,在学生基督徒会所聚会,会所是个跨教派活动中心,位于戈登广场中一座狭长的高楼内。地下室有一个小食堂,一些相貌平平的年轻姑娘会给任何自称学生或基督徒的来者,送上拌肉土豆泥和颜色特别鲜艳的番茄汤。底楼是阅览室,二楼有一间休息室,多林格尔社团成员每月在这里聚会一次,边喝咖啡边讨论。 亚当到达时聚会已在进行。他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在一张空着的扶手椅上坐下。大约有十来个人在场。亚当可以从他们橙色的胡髭辨别出,哪些人是在楼下吃的午饭。社团干事弗朗西斯·梅坡,是一家天主教书店的副经理,显然正在诵读一封写给天主教报刊的信稿。 ……心理学知识的进步与人际关系在生活的诸多方面越来越个性化,也使人们第一次意识到,情感和生理因素对于取得婚姻和谐,发挥着积极作用。在婚姻生活的合法框架内进行的合理有度的人类性爱,无疑有助于人的健全发展…… 这是一封长信。越往后读,亚当越发不耐烦了。并不是说这些论据糟糕,相反很有道理。他自己也经常援用这些论据。但是他们这种高谈阔论的作派,以及他们对于婚姻使命的完成那种居高临下的关注,并没抓住个体所感受到的问题的要害: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还有安全期避孕法笼罩在婚床上方的焦虑的阴霾……或许改良的新式体温图表之类的东西确实管用,可是体会过不期而至怀孕滋味的人,谁也不会信赖周期性节欲法。Post coitum, omne animal triste est.(7)这点我同意;但决不是在性交前,或者过后好几天。 信读完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一个长着深棕色头发的平胸女孩开腔了,每次类似的场合中她都会这么说:“我们不能在哪里附带说说‘圣体’吗?” “为什么?”亚当逼问。他对自己的好斗感到吃惊:肯定是啤酒起作用了。棕发女孩吓得缩回去不作声了,平胸几成凹面。亚当有点可怜她,可又不由自主地往下说,“我认为我们在这儿讨论的是凡胎肉身。” “我同意,”一个最近刚刚离开修道院,剃度过的光头还没长满头发就已订婚的年轻男子说,“除非我们强制神职人员履行婚姻义务,否则将永远一事无成。他们不结婚是不会明白的。” “罗伯特和我,”他的未婚妻说,“认为我们应该领养天主教孤儿,而不要自己生孩子。但是按目前的节育教规办,风险太大了。我们也许会被婴儿潮淹了。” 其他在场的人赞同地小声响应。未婚妻看似对自己引起的反响很是得意。 “我很想知道,”亚当说,“我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们是想使用避孕套,或者药片,还是什么?这封信里没说。” 一片沉默,气氛有些尴尬。弗朗西斯·梅坡清清嗓子说: “本人认为,这封信只是要表达天主教世俗信徒的关切,并吸引神职人员对这个问题的注意。” “有谁知道,”一个秃头律师、五个孩子的爸爸问,“避孕药到底允不允许用?我听说卡姆登镇有个神父曾在忏悔室里推荐此法。” “他叫什么名字?”六七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不知道。”律师实话实说。 “根据本人的理解,”弗朗西斯·梅坡说,“你可以使用药片调节女性的周期,使安全期更加安全,但是不得用来诱发不育。” “我听说避孕药会让女人长胡子。”贝德福德学院的一个研究生说。“或者导致她在七十岁的时候怀孕。”她打了个哆嗦补充说。 “我倒想知道,”那位出过家的男子说,“爱坡比先生想要什么。” 亚当在座位上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此时全都好奇地转向他。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我不认为有人真的想用避孕套,即使是非天主教徒。这些都不是会让你动心喜欢的东西,对吗?大家一说到这事,好像都见不得人似的。也许避孕药能解决问题,但是我们对此还所知不多。在等待神学家和科学家们把避孕药问题争论透彻之前,我们想要的是可以应付当前处境的紧急措施。眼下的局面是,我们这些天主教徒,把大部分道德精力都耗费在应该坚持还是违反教廷关于节育问题的教义上,可是生活中还有很多远比这重要的道德问题。” “好!说得好!”一位女士响应。此人热衷的是反对爱尔兰出口马匹供宰杀。 “从实用道德神学的角度看,使用避孕药的问题在于,”亚当继续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得出什么结论,“它必然是一种有预谋的罪恶。你可以猛击某人的头部或者在派对上勾引别人的老婆,然后到忏悔室说:‘神父,我情绪失控了,’并且真心实意地后悔,保证不再重犯,结果一星期后又做出同样的事情,却也不会被认为是伪君子。但是,在药店里又是另一码事了,一开始买药,你就是残酷无情地杀生;而且一旦开了头,你就得定期做,否则便毫无意义。” “说得非常之好,”趁亚当喘气的当儿,梅坡说,“可是我们对此能做什么呢?” “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把避孕列为一种可赎的小罪,”亚当灵感突发,“那样,我们全都可以为此略感不安,就像在大巴士上逃票一样,而不违背誓言。” 这番议论看起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他们沉默了良久。 “嗯,”弗朗西斯·梅坡终于发言了,“这无疑是一个新奇的观点。我不清楚是否有什么划分罪孽的机制……不过普遍的共识倒是可以修改的,我想。” 就在此时,门蓦地打开,威火神父走进来。 “啊!”梅坡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您来得正是时候,神父。” “怎么,有人快死了?”神父呵呵大笑着说。 “不,只是我们正进入神学的深入讨论。这位亚当认为,如果避孕只被视作可赎的小罪的话,节育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难道不是吗?”威火神父故作惊讶地反问。众人笑了起来,既开心但又带着小心,好像他们此刻身在教堂。“有什么喝的吗?”神父一边解衣扣一边问。他的外衣是常见建筑工人穿的那种粗斜纹哔叽布夹克。里面穿了件红色的羊毛衬衫,下身是棕色灯芯绒裤子。多明我会似乎有着非常开明的规定,威火神父在穿着上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亚当经常想,如果——这看似不无可能——神父有朝一日被免去圣职,也没人看得出来。 一杯咖啡递到神父手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细颈瓶,把瓶里盛的什么东西大量倒进杯子。“说正经的,”他说,“这个可赎的小罪——不可赎的大罪的说法早过时了。那是经院哲学家为了消磨漫漫冬夜拍脑袋想出来的东西。什么所有的罪过都是不可赎的大罪。或者,我们换句话说,所有的罪过都是可赎的小罪。最要紧的是爱。爱越多,罪越少。那天我在一个男子静修会上传道,我对他们说,只要心里多少怀着爱,和妓女睡觉也比出于惯性跟自己老婆睡觉要好。看来有人从字面意思去理解我的话,弄得主教生我气了。” 亚当想问,是戴上避孕套同自己的妻子做爱好,还是根本不同她做爱好;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不宜向威火神父提出。他生活在精神生活的边缘地带,那里充斥着罪犯、妓女、杀人犯,还有圣徒,那是一个冒着邪恶人性浓烟的领域,从那里升起的灵魂(如果这些灵魂真能升起的话)因为与邪恶的英勇搏斗而变得坚韧而纯净。相形之下,亚当的道德问题显得琐碎而褊狭,征求威火神父的意见,简直就像动用捕捉巨兽的猎人去逮一只小耗子。 原先围坐成一圈的多林格尔社团成员们,现在分散成一个个小组,大多数人簇拥在威火神父身边,他正在大谈特谈爱尔兰女孩来伦敦生下私生子的问题。想到自己健康而且还算幸福的家庭,亚当深感自责。母亲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总有人比你处境更糟”萦绕在他脑海。他发觉,这句格言对于消除焦虑,不像过去那么管用了。他的家庭生活也许健康幸福,但条件是家口要保持在可控数字之内。养家糊口业已成为棘手的问题。他真得开始认真考虑明年工作的事了。 学生基督徒会所外面的人行道阴冷而潮湿。戈登广场光秃秃的树木在乔治时代风格房屋正面的衬托下,显得萧索黯然。天空肃杀昏暗。看上去像要下雪。 我耸着双肩,缩在外套里,快步朝英文系的方向走去(亚当·爱坡比或许可以写出这么一段文字)。我和我的导师布里格斯有约。他是一个守时的人,也希望别人准时。我的意思是,他喜欢别人准时。那些为了自己的事业牺牲了很多重要东西的人,经常对一些细枝末节特别在乎。 去英文系要穿过学院后面的一个小庭院。附近似乎四散着很多年轻人,我要晃悠一会儿才能引起学校的勤杂工——琼斯的注意。我总是很注重引起勤杂工、搬运工和类似服务人员的注意。琼斯没让我失望:他脸上泛起笑容。 “你好,先生。好久没见您了。” “来找布里格斯先生,琼斯。好像附近有很多人?” “本科生,先生。”他解释说。 英文系的大楼在学院里不算最引人注目,但它历史悠久。粘着烟煤污渍和条纹状雨水痕迹的正面砖墙,被视作世纪之交仓库建筑的极佳典型。大约三十年前,处于扩展期的学院买下这块地产时,他们没有拆除这座建筑,而是以熟练的手法,用企口板把内部分隔改造成教室以及像单人牢房一样狭窄的办公室。它不是那种称得上舒适或者优雅的建筑,但是别具一格。大楼积满污垢的小窗,和二十英尺外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遥遥相望,那里是土木工程系。不过,我毕竟是熟门熟路,一步转进右首的大门,沿着长长的石阶楼梯,往上走去。 布里格斯的办公室在二楼。房门开着,说话的声音从里面传到走廊上。我敲敲门,把头伸了进去。 “噢,进来,爱坡比。”布里格斯说。 他正在和贝恩谈话,后者最近被任命为荒诞剧教授,这个新增的职位是由一家商业电视公司资助的。我明白,这对布里格斯是一大打击,两个人中他资历更深些,而且他四处谋取教授的位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自己的研究专长是英国散文。没人会愿意为英国散文出钱设立一个专门的教授职位,布里格斯也清楚这一点。他获得提升的最大可能就是等系主任、年迈的豪厄尔斯退休,豪厄尔斯老是吊起布里格斯的胃口,在学期开始时去一家瑞士疗养院休养,却又在假期开始时返回,显出精力充沛,重焕容光的样子,让布里格斯的希望一再破灭。 从两人的姿势可以一眼看出他们的关系。贝恩四肢大摊着,坐在布里格斯凹凸不平的扶手椅中,双腿伸展在棕色的油地毡上。布里格斯站在窗边,手指不安地抚弄着暖气片的凸脊。书桌上放着一瓶打开的英国雪利酒。看到我的出现,他之前疲倦、松弛的身体一下站直了,又恢复了他一贯干练以及遇事有些小题大做的本色。 “进来,进来。”他重复说道。 “我不想打扰二位……” “没事,进来。你肯定认识贝恩教授吧?” 贝恩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过态度颇为随和。“研究进展如何?”他问。 “我希望很快能开始动笔。”我回答。 “你要来杯雪利果酒吗?”布里格斯在言辞中故意保留了那些冗语(8)。 “谢谢,不过我已经吃过午饭了。”我解释说。 布里格斯看看手表。“喔,确实晚了。你的腕表几点了,贝恩?” “两点差一刻。” “我们一直在说话,忘了时间。”布里格斯说。如果布里格斯连准时的习惯也丢了,我认为,他肯定是受了贝恩被提升一事的严重影响。 贝恩站起来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嗯,我觉得我们谈得很透了,”他说,“也许你可以考虑考虑,布里格斯,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 布里格斯咬着嘴唇,同时神经质地扯着两只耳垂。这是他忐忑不安时的一个习惯性小动作,你开始时不会注意的。 “我得承认,”他说,“系主任对我只字未提此事让我有点意外。” 贝恩耸耸肩。“当然,你明白我是不在乎这些的,而且我最不希望给你带来任何不便。但是好像系主任希望所有教授”——他在“教授”一词上略微加重语气——“集中在一层楼上。我想你会觉得我在四楼的小房间挺舒服的。至少在上面不会经常被打扰。这么说吧:你可以继续撰写你的大作。”他歹毒地说。布里格斯在写一本英国散文史,已经写了二十年了。 布里格斯刚要开口回答,水汀管子猛地发出爆裂的声响,虽然从底下深处的锅炉传出,但整个房间都感受到震耳欲聋的效果,言语全被淹没。嚣闹声中,我们三人一声不吭地站着不动,各有所思。我感到兴奋,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一场经典的权力与名利之争,这是雄心勃勃的男人们的生活特征,而且实际上也耗费了他们大多的时间和精力。对于一个不经意的旁观者来说,争斗看上去也许无关紧要,但是很有可能这所大学未来的英文研究方向,就取决于这次谈话。 最终,水汀管子的噪声减弱并渐渐消失了。布里格斯说: “我很高兴你提到了我的书,贝恩。老实对你说,我不想搬动的最大原因就是我这里的藏书。”布里格斯指指他那巨大、丑陋而且虫蛀斑斑的书架,里面放着他收藏的英国散文家的著作:阿狄生、斯蒂尔、约翰逊、兰姆、哈兹利特、贝洛克、切斯特顿……连埃格伯特·梅利玛许也在其中,后者的作品是用白色硬麻布装订的薄薄的一卷,是天主教加尔都西会的僧人们用手工制作的纸张自行印刷的。“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些书安放到你的房间里去。”布里格斯解释道。 这是布里格斯的王牌。他的藏书享有盛名,所以没人敢提议他把书打乱分散。贝恩沉不住气了,看起来正上火:松弛的双颊微微泛红。“我会让琼斯量一下尺寸。”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随后怏怏而去。 贝恩败阵而去,布里格斯顿时面露喜色。毫无疑问,想到琼斯是自己夹袋中人,他甚感欣慰。不过谈话也留下了无形的压力,那杀伤力这时表现出来,只见他一屁股瘫坐在座椅中,显得疲惫不堪、垂头丧气。 “嗯,”好一会儿后他才说,“研究进展得怎么样?” “我希望很快能开始动笔,”我回答,“不过我担心六月份提交不了。我想我不得不申请延期到十月。” “遗憾,爱坡比,太遗憾了。我不赞成这样没完没了地拖下去。就像凯末尔,比如说。” “是,我明白。我担心的是工作的问题。我下一学年真的需要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大学教职,这是你想要的吗,爱坡比?” “对,我——” 我正想含蓄地提及贝恩出任新的教授职位后,系里出现职位空缺的可能,布里格斯却不等我张口就接着说了,口吻惊世骇俗: “那我只有一个词奉劝你,爱坡比。发表!发表或者灭亡!如今学术界就是这样。从前职位任命还讲究一点以人为本,可今非昔比了啊。” “问题是,我现有的东西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发表……” 花费了一番力气之后,布里格斯终于把注意的重点从他私人的不满转移到我的问题上来了。但是他的声音已经有气无力,而且露出很厌烦的样子。 “你给我看过的那篇关于埃格伯特·梅利玛许的文章呢?”他含糊其辞地说。 “您真的认为……我的印象是,现在人们对梅利玛许的兴趣不大。” “兴趣?兴趣不重要,只要发表就行。你认为有谁对荒诞剧感兴趣呢?” 我告辞时,布里格斯仍然闷闷不乐地盯着他的雪利空酒杯。从大楼出去的路上,我又碰到贝恩,并趁机向他请教了一个关于参考书目的小问题。他似乎对我的询问感到荣幸,还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查找参考书。 我最后离开时,戈登广场的树木仍在那里,在乔治时代风格的房屋正面的衬托下萧索黯然。我在肃杀昏暗的天空下走回博物馆。百无聊赖中,我在琢磨,哪个人我最不喜欢,布里格斯还是贝恩。 (1) Scotch egg,煮熟的老鸡蛋包在腊肠肉里,裹上面包屑煎炸而成的冷食。 (2) Colin Wilson,(1931— ),英国作家,代表作《局外生存人》从存在主义哲学、心理学和文学等角度,分析了现代文明给现代人带来的痛苦,推动了存在主义哲学在英国的传播。 (3) 参见前言。 (4) Kama Sutra,印度八世纪有关性爱和性技巧的著作。 (5) The Cloud of Unknowing,十四世纪英国基督教神秘主义名作。 (6) Ancrene Rewle,也作Ancrene RiwleAncrene Wisse,一个神父于一二三〇年前后为三个修女写的一本关于献身宗教的建议,被认为是中古英语散文中的优秀代表作。 (7) 拉丁语,古希腊医师、生理学家和哲学家盖伦(Galen of pergamum, 129—199)的名句,性交后,所有的动物都会郁郁寡欢。 (8) 此处布里格斯在说了“雪利酒”(sherry)后又加上“果酒”(wine)一词,冗语即指此。 第五章 我曾日复一日泡在大英博物馆,我觉得那时自己肯定羸弱乏力,因为我记得自己经常一小时一小时地拖了再拖,不去翻查某部必要的参考书,原因是那几册厚重无比的目录卷,实在让我望而生畏。 ——威·勃·叶芝 亚当走近大英博物馆时,只觉得倦慵和灰心。此刻,一摞劳伦斯的书肯定已经堆在他的桌子上,可是有书可读丝毫不能让他心跳加快,兴奋起来。他走在罗素大道上,在书店、文具店和小出版社的窗前徘徊了一阵。各式各样的文具尤会勾起他的兴趣。他觊觎那些文件夹、打孔机、钉书机、橡皮和有色墨水,还有一些功能不详但不知怎么就是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亚当心想,倘若他有钱为自己配备所有这些用品,他的论文就会自发形成:因为届时他已经自动化了嘛。 亚当饿得有点心慌——在小餐馆吃苏格兰式煮蛋到此刻已好大一会儿了——他走到博物馆街拐角附近的一家小店,买了一条巧克力。晚报上一则关于梵蒂冈大公会议的头条新闻吸引了他,他买下一份。他穿过马路,进入博物馆的大门。博物馆这个庞然大物耸立在他面前,两翼像张开的臂膀,要把他扫进大张着嘴打哈欠、牙缝稀松的门廊入口。走上楼梯时,他拿定主意不能立即给吞了,于是就坐在柱廊的一张长凳上,大嚼巧克力,一边扫视报纸。他高兴地读到,苏南斯主教呼吁教廷彻底重新审视有关节育的教义。奥塔维阿尼主教对此表示反对,声称已婚天主教徒应该唯神的意旨是从。在其他任何问题上,报纸的记者报道说,自由派和保守派在梵蒂冈大公会议上都没有如此歧见分明。可以预料,将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尖锐争论,看来只有教皇亲自干预才可能解决问题,而教皇至今还没有就此问题表明自己的思想倾向。 一阵寒风吹过亚当的脖子。他把粗呢大衣的风帽拉起来,双手笼在袖筒里。风帽像僧人的头罩,耷拉在他脑袋上。他的视线穿过巨大的爱奥尼亚式立柱,盯着空荡荡的庭院,仿佛看到在湛蓝的意大利天空之下,那里挤满欢呼雀跃的人群…… ……这确实是与众不同的一天,弗兰西斯克·弗兰西茨尼神父,教皇家族中卑微的一员,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感谢神的意旨,让我,一个小小的方济各会修士,得以私下参与到种种壮举之中。不只是选举新任教皇,而且是一位英国教皇——八个世纪以来头一次——不仅是位英国教皇,还是一位已婚的英国教皇!梵蒂冈大公会议的长老们以微乎其微的优势表决通过允许已婚人士担任圣职时,我敢打赌,他们也许很快就要推举一位有四个孩子的教皇了。多么不可思议啊!上帝行事人算所不及。 我宁肯舍弃我的念珠——它可是用圣弗朗西斯本人的胫骨雕刻成的——也要知道在枢机主教选举教皇的秘密会议室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争斗,结果选中了爱坡比教士这个无名之辈。此人曾是英国红衣主教的秘书,而且据说直到最近才被授予教会最高部门的神职。无论事情的真实经过如何(秘密会议成员发誓要保密,这意味着真相无从得知,反正一时半会儿不行),都已是既成事实。我们有教皇了!Habemus Papam!(1)圣职部专横霸道的老紫热里尼,向聚集在圣彼得广场欢呼雀跃的人群宣布他们期待已久的消息时,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连日来,这些人一直注视着从西斯廷教堂顶部升腾到空中的争辩硝烟。就在公布消息前一刻,这个老紫热里尼还在阳台后面教皇的房间里不怀好意地扯着嗓门问,新教皇准备选取什么名字。 “我们取亚历山大的名字。”教皇沉吟着说。枢机团大惊失色,踉踉跄跄,只听得一双双戴戒指的手在摩拳擦掌,骂骂咧咧就像受惊的鸟儿发出的唧唧嘎嘎声。 “亚历山大!”紫热里尼长嘘一声,“您选这个历史上最臭名昭著之人的名字,是想嘲弄教皇的圣职吗?” “亚历山大六世是此前最后一个有孩子的教皇,”教皇纹丝不动,泰然自若地说,“我倒期望在如今这种更加开化的时代,亚历山大七世可以向世人证明,身为人父和教廷的良好治理并不矛盾。” 亚历山大七世!愿他长久在位! 晚上,圣心堂的玛丽亚修女,也是刚过世的教皇的女管家,心神不宁地来找我。原来是新教皇要吃什么苏格兰美味,用鸡蛋和香肠混制而成,可是御膳大师们闻所未闻。我建议她向苏格兰主教团咨询一下…… ……没过几天,我们的新教皇就已深得罗马人民的拥戴。最初,大家自然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英国人抱有疑虑,但是当他们吃惊地看到,这位教皇骑着小不点摩托车穿过罗马的街道,用左手娴熟地操纵着座驾,腾出右手向大众赐福,身上的一袭白袍像圣灵的翅膀在风中飘荡时,各色人等全都认为教皇亲切可爱。教皇偏爱意大利式样的小摩托尤为人群注意并颇受赞许,尽管车型过于陈旧,性能也不可靠,可是他以特有的谦卑,拒绝更换新款。 备忘:我要忏悔,今天我没有戒斋,品尝了苏格兰式煮蛋。非常好吃…… ……上午,教皇把枢机团召集到他的房间,宣读他上任后第一份教谕的草稿,题目是《婚爱论》,内容主要涉及性爱在婚姻中的作用以及与节育相关的问题、世界人口问题,等等。教皇非常感人地提到自己的妻子,她在生第四胎时不幸身亡。我发现红衣主教们有好几个偷偷地用他们亮闪闪的袍子边擦拭眼泪呢。然而,越往后读,老紫热里尼越发变得怒不可遏,几乎按捺不住要大声抗议了。教皇在最后总结时宣称,鉴于目前仍存在神学上的不确定性,所以是否采取任何节育手段,宜由信徒根据自己的判断力和良心做出决定。与此同时,他号召每个教区设立诊所,把一切现有措施告知已婚天主教徒们。 “简直是异端!”教皇讲完后,紫热里尼终于爆发了,“这是回归异教。这是自路德贴出九十五条论纲以来,教廷历史中最黑暗的日子。” “恰恰相反,”教皇回答,“我相信我已预防了第二次宗教改革运动的爆发。” “路德要是还活着今天准会站在你这边。”这位红衣主教咆哮着把袍子的下摆收拢,做好愤然离去的准备。 “很有可能,”教皇说话时面带笑容,“路德是已婚男士嘛。” “我是我母亲生下的第十三个孩子。”愤怒的主教大声叫道。 “可不是任何孩子的父亲。”教皇冷冷说道。 嘻嘻! 今天晚祷过后,玛丽亚修女问我什么是节育。我告诉她这与她无关。尽管如此,我想我应该弄个明白…… ……新的教谕反响巨大,尽管西西里和爱尔兰试图把它禁掉。英国国教已经全体皈依罗马。大量退教的天主教徒重新回来实践他们的信仰,教堂都容纳不下他们了。Gloria in excelsis Deo(2)…… “嗨,嗨,嗨!又做梦呢,爱坡比?” 亚当很不情愿地中断自己的幻念,抬起头来。“噢,是凯末尔啊。”他说。 凯末尔坐到亚当身旁,拿出自己的烟斗。亚当说:“你喜欢雪茄吗?” “嗯?你有?” 亚当递给他一支美国人给他的雪茄。凯末尔吹了一声口哨。 “从哪儿弄来的?” “一个美国人送我的,我帮忙把他从电话亭里弄了出来。” “听上去你好像交了一个有用的朋友。” “如果我是哪一部喜剧小说的主人公,”亚当说,“他将会是在结尾时出现的神仙教父,给我一份工作和一个女人。不过看来我甚至再也见不到他了。” “谁知道呢。” “反正我已经有女人了。全部问题的症结所在。” “但一份工作对你有用。” “在美国?每生一个孩子得花费近五百英镑,不是吗?” “可怜的老伙计啊,”凯末尔说着美滋滋地吸了一口雪茄,“你的确很抑郁,对吗?” “我真不知道我生活的意义何在,”亚当说,“生活中看起来真正属于我的唯一东西就是性爱——文学吞并了其他的一切。可是性爱偏偏是我最头疼的问题。我得到的不够,可是当我满足时,我又担心得要命。我恨不得买一对单人床,把自己完全献身给文学。” “别犯傻。”凯末尔说。 “然后我想到像庞德这样的人,整晚整晚地干,床头柜上还放着摊开的教科书提供参考,这实在不公平啊。” “乔治是个撒谎大王,”凯末尔说,“他的话你可不能全信。”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想听听他跛脚的真正原因吗?” “你怎么知道?” “哦,又喝下几杯啤酒之后,真相就大白了。在酒馆里,你走后。” “你天生就是听人忏悔的,凯末尔,”亚当说,“你应该做个神父。” “不假,我一直认为我喜欢听别人忏悔,”凯末尔若有所思地说,“所以我刚进大学时学的是心理学。可是我学不来数学。” “那庞德走路跛脚到底是怎么回事?”亚当追问,他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凯末尔吐出一长串蓝色烟雾,前庭的冷风又把烟雾吹回他们脸上,令他们置身于香味缭绕的氤氲之中,也为寺院般的寒峻环境注入些许吸烟室的氛围。 “呃,你知道庞德夫妇有一个孩子叫阿曼达吧?”凯末尔开始说。 “知道。” “他们一直想再要一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一对傻瓜。” “你难道没注意到,在当代中产阶级的观念中,只有一个孩子不能接受吗?无论如何,乔治和萨莉决定再生一个孩子。不过再多他们就不想要了。” “我想也是。” “所以,最为理想的是,新生儿是个男孩。萨莉一直想要个儿子,乔治更关心的是安排不可失当。没有必要重复,他是这么说的。但是,这是现代科学迄今还未能解决的一个问题。可你我都知道,乔治在宗教问题上有多理性,在性爱问题上就有多迷信。事情好像是这样的,上一个夏天,他们在意大利度假时,听说了一则当地的民间传闻,说是妻子欲望强烈而丈夫身心疲惫时干那事会怀上男孩,反之则生女孩。” “要我说应该反过来。”亚当说。 “的确。这个公式正因为出人意表,听上去反而有点道理,”凯末尔说,“看来,意大利男子想生男孩时,总是先去妓院狂欢一阵再回婚床。乔治认为他们应该严格遵守偏方行事,可是萨莉说什么也不信。所以夫妇制定了一个新方案取而代之。 “试验日是借助日历经过精密计算选定的。” “我的天,”亚当插话,“你是说其他人也这么折腾?” “偶尔吧。”凯末尔答道。“那个重大的日子是礼拜天,”他接着说,“关键是勾起萨莉尽可能强烈的性欲,同时尽可能让乔治疲惫不堪。乔治抱怨说,怀上阿曼达前他们不知道这个方子太可惜了,否则他就可以尽情享受对他有利的那角色了,不过他毕竟还是个大丈夫,二话不说接受了疲惫男人的角色。 “整整一天,萨莉穿着特意为这个日子买来的丝质豪华睡衣在屋子里培养情绪,而乔治则大汗淋漓地在花园里掘花圃,除草,修剪篱笆。大约六点来钟,他说如果他们再不赶快上床,他就会站着睡着的;但是萨莉说服他又等了一两个钟头,并且告诉他,花园的小棚屋里还有好多木柴要砍。她上楼舒舒服服地淋浴之前,先到乔治的书架上搜罗一本可以拿到床上去看的挑动情欲的书,最后选了一本亨利·米勒的书,我想是《南回归线》吧,这本书她听说极其撩人。 “就这样,当西诺伍德天色渐渐暗下,邻家各户已惬意地坐在电视机荧屏前看节目时,萨莉坐在床上,如出水芙蓉般香喷喷、粉扑扑的,身穿一件也是专门为这个日子而买的黑色透明小睡衣,一边读着亨利·米勒;而在楼下的花园里,乔治蓬头垢面,汗流浃背,正火冒三丈地劈柴,由于光线暗淡,他在偶尔扎到手指时还出声骂娘。 “接着,怪事开始发生。尽管筋疲力尽,乔治却发现,一整天罕有的劳动和户外的新鲜空气,让他感到了多年来不曾体会到的健康和活力。暮色渐浓之中,他在拼命干活时,一想到萨莉正在楼上等他,想到她在暖意融融、光线柔和的房间里,身体舒展着懒洋洋躺在有四根床柱的卧床上,他就感到欲火烧身,连自己大汗淋漓的身体发出的臭味,也让他经历一种奇怪的兽性大发的快感。他开始寻思,他们恐怕要改变计划了,于是手持斧子就进了屋,想去征求萨莉的意见。 “与此同时,那厢的卧室里,萨莉读亨利·米勒也遇到了麻烦,她觉得作品令人作呕而不是发情。她怀着惊恐和好奇越是往下读,心中越是充满对人类性爱的深深厌恶。她猛地一惊,意识到不对头:她当晚对做爱已意兴阑珊。她扔下书,从床上跳下,决心到乔治的书房找点更有助于挑动激情的东西——譬如说《芬妮·希尔》(3)吧。 “萨莉走到楼梯口时,恰逢乔治要上楼。看到丈夫头发蓬乱,脏兮兮喘着粗气,手里还挥舞把斧子,萨莉僵在那儿了。对乔治来说,萨莉身穿黑色透明小睡衣站在灯光下那娇美不安的样子,让他春心大动。所有怀胎生子的念头一下子荡然无存,管它男孩女孩哩。乔治疾步冲上楼梯,除了强奸别无它想。萨莉轻轻尖叫一声,逃回卧室,而乔治在这边狂追不舍。不知是因为劳累过度还是心旌摇曳,他绊了一下摔倒了,骨碌碌跌到楼梯底部,斧子还在屁股上划了一个小口。” “所以走路一瘸一拐?” “所以走路一瘸一拐。不用说,夜里什么情浓爱深的事也没发生。别的不说,最让乔治气恼的显然是他砍的那堆木柴。他彻底忘了,他们家是用燃油中央供暖的。” 对于庞德跛脚的原委,亚当反应颇为复杂。一方面,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羡慕那些充满自信地控制生育,甚至要对孩子的性别作出谋划的夫妇;另一方面,那些挖空心思,琢磨着要精确调整性生活的人,也未能免于羞辱和失败,这又让他幸灾乐祸。总的来说,他得承认,凯末尔确实让他振作了起来,在他跟随朋友进入博物馆时,步履几近轻快。不幸的是,他错就错在又给芭芭拉打了个电话。她过了许久才来接电话。 “又是什么事,亚当?”她没好气地问。 “没什么,亲爱的。我就想打个电话问问你感觉如何。” “不舒服。” “哦。没什么好转?” “没有。玛丽·弗林走了,我准备躺一会儿。” “玛丽好吗?” “她弄得我很不开心。她进门时第一句话就是:‘先别告诉我:你怀孕了吧。’” “哦,我的上帝。她为什么那么说?” “我不知道。她觉得她自己又怀孕了,所以也许只是想让自己高兴点。事实上,她在这儿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俩都哭个不停。” “可是她那么说一定有什么原因。” “认为自己怀孕的女人会流露出一种眼神。不,两种眼神:得意、幸福的眼神,还有绝望、悲伤的眼神。我的眼神属于后面那种。” “那你确认自己怀孕了,这么说?”亚当可怜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亚当。我啥也不知道了。整个事情烦死我了。” “你为什么不去做个青蛙测试(4)?那样至少我们会知道自己的处境。等待才最折磨人。” “约翰逊医生上次说过,他不会再让我做任何检查了——反正不能再在国民医疗服务上记账。再说,等到结果出来的时候,我自己无论如何也知道了。” 该死!该死!该死!在通向读者盥洗室陡峭、危险的台阶上,亚当每走一步心里就默默地骂一声。凯末尔经常对他讲,几年前,这一便利设施因为装修被关闭,而学者们直到从座位站起去查目录时,才迟迟意识到小便快憋不住了,于是只好痛苦地大老远跑到主楼的公共厕所去。读者盥洗室再次开放时,看上去毫无变化,只有小便池下面安装了大理石底座,位置升高了,从而确保一不留神脑袋就会撞到固定在墙上的马桶水箱。但是,凯末尔发现,这一改装也可以为我所用:解手时把额头轻轻地靠在水箱上,一股清凉感可以缓解头昏脑涨。亚当此刻正叉着腿拉开裤子的拉链。他也仿照了这一做法。他的大脑需要抚慰。该死,该死,该死。又一个孩子。难以想象。不要再折腾一遍了:那些个不眠之夜,寒风刺骨,动辄生病;还有更多尿布、更多奶瓶、更多玉米片。 他在腹股沟摸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成功,开始怀疑今天早些时候,是不是曾被人下药麻醉后阉了。这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穿的是芭芭拉的内裤。他急匆匆理一理衣服,躲进一个私密的小隔间。在那儿蹲下后,他的脚踝又被尼龙和花边缠住了。亚当在琢磨,他们的公寓怎么能容得下又一个孩子。公寓只有两个房间,再加厨房和卫生间。其中一个房间原先是客厅,但是早就变成亚当和芭芭拉的卧室了;孩子们占着另一间。这看上去正是一个良好的天主教家庭合理而且必然的安排:没有生活的空间,只有房间可供传宗接代和吃喝拉撒睡。就这样,他只能在卧室从事研究,他的书桌紧紧挤在双人床床边,时刻提醒他生育、交媾和死亡。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因为新生儿不能容于孩子们的房间,夫妇俩只好把它留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他去哪儿看书呢?或许他可以坐在澡盆里,盆上架一块木板……但是水龙头总是滴水。更何况,卫生间是家里最忙乱的地方。他们得搬家,可他们又没法搬家。在伦敦,要找一套面积更大的公寓,即使价格翻倍都不行。只有他离开,才能给行将出生的孩子腾出地方来。不是说他付得起单独的膳宿费,但他也许可以住在博物馆里,关门铃声敲响时躲起来,然后将就着睡在一张宽大的桌面上,用一堆书作枕头。 该死,该死,该死。亚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陡峭的梯级,返回阅览室。他看到问询处后面坐着的男士的目光,后者朝他笑笑表示认识他。亚当把自己想询问的种种事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在哪儿能找到周租金三英镑十先令〇便士的三室户公寓?长句的定义是什么?你想买二手小摩托吗?我该怎么做才能被救赎?亚当无精打采地回报一笑,接着往前走。 他在一个参考书架前停步,取下一本押韵词典。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Air, bare, bear, care, dare, e’er, fair, fare, glare, hair, hare, heir, lair, mare, pair, rare, scare, stair, stare, ware, wear, yare(5). 它就像漂浮在空气里 换一张我会承受不起 我坐下盯着它充满怒气 像一头狮子在它的洞底 要不就让乌龟与兔子拜天地 或者让匹公马被母马给抛弃 或者让一个男人没有后裔 或者让做儿子的头发所剩无几 Hypocrite lecteur! mon semblable, mon frère!(6) 亚当把押韵词典放回原处,继续前行。发表,布里格斯说了,把写梅利玛许的那篇东西发表出去。他还不知道文章已经被九家杂志社拒绝了。想发表文学评论没门儿,除非你有名气,或者朋友。发现原始材料是唯一可靠的方法:《最新发现的雪莱的一封信》、《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7)的洗衣账单》、《因弗内斯(8)的洗礼登记名单》,类似这样的东西。甚至梅利玛许不曾发表过的手稿也可以,亚当想着倒在自己的座位里,面前是一堆劳伦斯的书。 与此同时,他想起早晨收到的那封外观稀奇古怪的来信,并猜出信的内容。他把信掏出来,迫不及待地撕开。快速浏览内容后,直觉被证实了。 尊敬的爱坡比先生: 非常感谢你的来信。我高兴地发现,如今这个世界上依然有一些年轻人关注更高层面的生活,而且仍然对亲爱的埃格伯特舅舅的作品感兴趣。我经常想让我的女儿读他那些绝妙的幻想作品,如《农夫皮尔斯的归来》和《圣井》等,但她完全属于典型的年轻一代。 你问我是否有埃格伯特舅舅未曾发表过的手稿或者信件。说来也巧,我确实有几份他临终前才给我的文稿。我认为它们对于像你这样严肃认真的年轻人来说一定相当有意思。倘若您愿意来看看,我将不胜高兴。 艾米·罗廷迪恩敬启 信头上的地址是贝斯沃特。 亚当兴奋不已,急欲与他人分享。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在邻座上打盹的凯末尔。凯末尔一下子惊醒。 “什么事?”他气呼呼地说。 “我离文学大发现只有一步之遥了,”亚当小声说道,“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忙着写梅利玛许的时候,曾写信给他的出版商们,询问是否还有不曾发表的手稿留存吗?” “我记得好像有这档子事儿。” “嗯,他们肯定把信转给他的家人了,所以我收到梅利玛许的姑妈,我是说甥女,写来的信。你看。”他把信递过去,信是用绿色圆珠笔潦草地写在老式讣告用的黑边信笺上的。 “这女人听上去有点神神叨叨的,”凯末尔说着把信递回去,“而且我本以为,你对梅利玛许已经不感兴趣了。” “嗯,我的兴趣现在又回来了,”亚当说,“你难道不明白吗?这里头一定有可供发表的东西。至少可以弄出一两篇文章来。也许有些有意思的信件。梅利玛许自己是个不入流的作家,不过他认识一些大师。” 凯末尔冷冷地朝他瞥了一眼:“这么说,你打算放弃评论,改做学术了?” “哎,搞评论,我也没弄出个什么名堂。”亚当为自己辩解。他还想接着说,但是旁边几个读者不满的表示阻止了他。刚才谈话时,他的嗓门一直在不断升高。亚当再次默读着这封信。嗯,为什么不呢,他心想。为什么不能放弃他尚未完成而且完不成的论文,重新开始研究埃格伯特·梅利玛许的书信呢?编辑不是什么难事,对不?幸运的话,到六月份他就可以做完,拿到博士学位。然后他可以把论文拿去发表。他仿佛看到了一本小巧玲珑的书:《埃格伯特·梅利玛许书信集》,由亚当·爱坡比编辑并作序。对这类东西,星期日的评家写手们最趋之若鹜了。他们一定拍手叫好:“爱坡比先生发现的这些文件,把我们带到英国文学生活中一个业已消失但别具魅力的角落,他做出了重大贡献……” 亚当明显感到心情愉快起来。也许芭芭拉并没有怀孕。此刻他静下心来仔细考虑后发现,她显然不可能怀孕。他们以前没少自己吓自己,忧心忡忡真的以为不慎怀上了,结果事实并非如此,所以他们事后总是觉得,当初实在是杞人忧天。芭芭拉当然没有怀孕。他要打电话告诉她这些,立刻。还要告诉她关于信的事。 到了电话亭,亚当发现自己的零钱用完了。他到古希腊大理石群雕旁的一家明信片小店,买了张英国博物馆的深褐色明信片,换到一把三便士硬币。可他终于给芭芭拉打去电话时,却没人接听。格林太太显然出去了,芭芭拉也许带着孩子们去了公园。亚当想到妻子推着叽叽嘎嘎作响、向一边偏斜的童车,走在巴特西公园灰暗、阴湿的午后,途经冬季闭馆的鬼城一般的游乐园,还一边闷闷不乐地想着自己可能怀孕了,他顿感一阵怜惜和爱意交织的痛楚。但愿他能打电话找到她,让她放心,一切都好。 他返回阅览室的座位,可是无法把好心情转化为学习的动力。他为论文辛辛苦苦积累的笔记,让他满心烦躁。如今这些都已成过去了。就让长句尽情从英国小说中拖曳而过吧——他再不会去追逐了。他又拿起罗廷迪恩夫人的信,开始草拟回信,询问能否尽快过去看看那些文稿,他建议第二天傍晚。然而即便这么点时间的悬念,他也很难再忍受了。干吗不现在打电话,提议当天就去拜访罗廷迪恩夫人?他又看了看来信。不错,对方给了电话号码。亚当离开座位,匆忙返回电话亭。 亚当用臀部使劲,把电话亭的门关上时,兴奋得有些发抖。他正从口袋里掏零钱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声音尖利,响个没完。亚当困惑地环顾四周,开始还无法相信声音是从他眼前的电话机中发出来的。可恰恰就是。他拿起听筒,犹豫地说了声:“喂。” “博物馆0012吗?”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 亚当顺从地仔细看了看拨号盘中央的号码。“是的。”他回答。 “请稍候。有科罗拉多打来的电话。” “什么?”亚当说。 “很抱歉耽误了这么久,博物馆,”接线员轻快地说,“今天线路真是乱得一塌糊涂。” “我想你找错人了。”亚当这才说。可是接线员已经下线,亚当也想走人,但又没有胆量。再说,他自己还想打电话。他打开电话亭的门,手中握着的听筒仍贴在耳边,探出脑瓜环顾博物馆的大厅,希望能看到那个美国肥佬。 “在听吗,博物馆?” “噢。嗯,不过我说——”他的头缩回得太快,砰的一下撞在门上,手中的听筒掉下来,荡秋千一样咔嗒一声砸到墙上。待他再次拿起听筒时,接线员又离开了,只听见一个美国人微弱的声音在焦急地说: “伯尼?是你吗,伯尼?伯尼?” “不,不是,恐怕不是。”亚当说。 “啊,伯尼,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呢。” “不,我不是伯尼。” “那你是谁?” “我叫爱坡比。亚当·爱坡比。” “很高兴认识你,爱坡比先生。伯尼在吗?” “嗯不,恐怕他不在。很抱歉你费了这么多周折和开销,可是——” “他出去了,对吗?嗯,好吧,你可以给他转个口讯。你告诉他他可以用十万买书,五万买手稿好吗?” “十万买书。”亚当重复道,像是着了魔。 “对。还有五万块买手稿,”对方男子说,“好极了,亚当,多谢。你和伯尼一起工作很久了吗?” “嗯,不,”亚当说,“其实——” “时间到了,科罗拉多,”接线员提醒,“你想再支付两分钟的话费吗?” “不,说完了。再见,亚当。替我向伯尼问好。” “再见。”亚当无力地说。线路断了。 亚当把听筒放回原位,斜靠着门,琢磨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他也许再也见不到那个肥佬了。总不能从今往后一辈子惦记着这条没有转达的口讯。而事情听上去很重要。十万买书。五万买手稿。那应该是美元喽。也许他应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接线员。 亚当拨了0,然后一边听电话的铃响,一边试图想好一套连贯的说辞。 “是警察局吗?”一个男子的声音问。 “呃?”亚当说。他听到铃声还在继续响着。 “我的车被偷了,”男子说,“请立刻派一名警官过来好吗?” “你最好拨999,”亚当说,“我不是警察。” “我拨的就是这个号码,”男子愤愤地说。 “你要什么号码?”第三个声音问,是女的,听不太清。铃声已停止。 “我说过了,我要接警察局,”男子说,“听着,我的车不见了。我没时间耗在这儿等——” “你在吗,来电人?”接线员问。 “你是说我吗?”亚当问。 “嗯,你拨的0,不是吗?”接线员嘲讽地问。 “我一直在跟你说,我拨的是999,”男子大嚷大叫,“你把我当成什么傻瓜了?” “对,我拨了0。”亚当说。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是三个人中唯一可以和其他两人进行双向交流的一方。 “嗯,那你想要哪儿?”接线员说。 “我想接警察局。”那边的男子已经哭开了。 “他想接警察局。”亚当解释。 “你想接警察局?”接线员问。 “不,我不想接警察局。”亚当说。 “你是从哪里打来的?”接线员又问。 “高尔街九十五号,”男子说。 “大英博物馆,”亚当说,“不过我不想接警察局。是另一个男子想要接警察局。” “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亚当说,“你叫什么名字?”他补充了一句,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传到高尔街的方向。 “别管我的名字,”接线员不高兴地说,“你叫什么?” “布鲁克斯。”男子说。 “他的名字是布鲁克斯。”亚当传话过去。 “嗯,布鲁克斯先生——” “不,不!我叫爱坡比。布鲁克斯是那个车子被偷的男子。” “你有书被偷了,从大英博物馆里偷的,是这样吗?”接线员说,仿佛最后一切终于水落石出。 “这样愚弄人我实在受够了,”布鲁克斯怒不可遏地说,“但是我告诉你,我会投诉的。”他重重地摔下电话听筒。他的下线使亚当如释重负。 “听着,”他对接线员说,“刚才是你把科罗拉多打来的一个电话转接给一个叫伯尼的男子吗?” “着火(9)?”接线员说,“你不是要警察局,你得找消防局。” 亚当不再作声而是挂上听筒,钻进旁边的一个电话亭。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今天这电话实在打得太多了,但是急于联系到罗廷迪恩夫人的渴望,压倒了他不愿再次拿起听筒的腻烦。可是经反复拨号,对方总是占线。亚当怀疑线路出了故障,却鼓不起勇气再次拨通接线员。他试着打给芭芭拉,但是接电话的格林太太说她还没回来。亚当又一次拨了罗廷迪恩夫人的号码,仍没拨通,只好垂头丧气、怏怏不乐地作罢。激动和兴致已荡然无存。他觉得,说到底,芭芭拉也许还是怀孕了。 (1) 拉丁语,我们有教皇了! (2) 拉丁语,荣耀归于至高无上的主。 (3) Fanny Hill,又名Memoirs of a Woman of Pleasure,约翰·克雷兰德(John Cleland, 1709—1789)的作品,发表于一七四八至一七四九年。芬妮·希尔是书中女主人公,作者巧借她的书信和日记等形式,对性爱作了痴迷细致的探讨。 (4) frog-test,一种早期怀孕测试。 (5) 原文中广告语最后一个词为“椅”的英文“chair”,此处按字母顺序列出了以同样韵脚结尾的一些单词,意思分别为:空气,赤裸,承受,照料,敢于,曾经,公平,费用,怒视,头发,兔子,后嗣,洞穴,母马,一对,罕见,惊恐,楼梯,盯着,陶器,穿戴,敏捷。 (6) 法语,伪善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参见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代表诗作《恶之花》,托·斯·艾略特在其长诗《荒原》第一章最后一句引用此语。 (7) 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英国诗人,因其死后出版的几本著作而闻名,包括《德意志号的沉没》和《风鹰》。 (8) Inverness,苏格兰北部自治市。 (9) Burning,英文发音和上文“伯尼”(Bernie)接近,因而有此误会。 第六章 这么大一家图书馆很难实行自由或开放式阅览。诚如以前所言,这么做的危险不只是损失藏书,而且还会丧失读者。 ——阿伦德尔·埃斯代尔(大英博物馆前任馆长) 亚当打开电话亭的门时,耳边传来难得听到的骂骂咧咧的嘈杂声。他走出几步后,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主入口的门廊处挤满了人,他们七嘴八舌,手舞足蹈,那种兴奋劲儿不太像来博物馆参观的客人。他们被警察用警戒线拦在两边,中间留出一条从入口的旋转门到阅览室的狭窄通道。又是披头士吗?亚当寻思道。他从人群中挤到阅览室的入口,并出示自己的证件。 “对不起,先生,”男子说,“谁也不能进去。” “出什么事了?”亚当问。 人群突然狂叫着起哄,亚当回过头去,只见从旋转门源源不断冲进一队脚踏靴子、头戴护盔的消防员,正尴尬地沿着人流让出的过道,一溜小跑进入阅览室,身后地板上留下蜿蜒着的消防水龙带。 “据说着火了。”看门人津津乐道。 “不是图书馆里面吧?”亚当吓得惊叫道。 “真好像又回到了战时,”男子说着紧搓双手,“当然,大部分书籍都是无法替代的,你知道。” 然而,此刻他最为担忧的倒不是(亚当后来只好羞愧地承认)博物馆珍贵无比的藏书的命运,而是他自己的笔记和文档的命运。片刻之前,他还对自己收集的那些破纸片充满厌恶,可现在,面临着消亡的危险,他方始意识到,他个人的身份认同感,尽管认同什么还不确定,却和那些脆弱易碎的纸张、卡片和笔记本联系得多么紧密,而这些东西这会儿兴许正在吞噬一切的火苗的炽热中起皱卷曲,边角开始变成焦黄。他过去两年来阅读和思考的所有东西几乎都记录在那里。内容不多,但却是他的全部所有。 “小心身后,先生。”看门人提醒说。这时,一名消防员正吃力地拖着水龙带的喷嘴经过。水龙带被卡在了门下,亚当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它解脱开。他紧抓着水龙带,在消防员后面一溜小跑。 “嘿!”看门人喝道。 亚当埋头继续向前小跑。等他进了阅览室,惊讶并释然地发现没有任何着火迹象时,他这才把消防员的出现和他刚刚在电话中的三角对话联系起来。这下他又后悔那么着急地跑回阅览室了。他朝门口退去,但是另一个馆员,看上去比第一个更难说话,严厉地告诉他:“谁也不能出去,先生。目前没有危险。” 亚当相信他的话,但其他读者可不那么有信心。他们紧紧抓着笔记本捂在胸前,好像它们是从正在沉没的轮船船舱里抢救出来的贵重珠宝似的。他们在门口打转,请求放他们出去。一位女士踉踉跄跄走到这位馆员面前,不由分说把一厚叠打字机打出来的纸张塞到他的怀里。“我不在乎自己,”她哭着说,“但是救救我的博士论文吧。” 门外同样是一片混乱。有些读者站到桌子上,满怀希望地四处张望,等候救援。亚当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差点绊倒在一个平伏在地上念经祈祷的修女身上。不远处,一个正急匆匆整理有关圣托马斯·阿奎那的笔记的黑人神父,正被人催着听取忏悔。有几个勇敢、临危还安之若素的人继续平静地看书,真是至死不渝献身学问的高人啊。还有一个人因为内心紧张,居然点上一支香烟,显然以为正常的防火措施现在已属多余。结果被一个积极过头的消防员立即用化学泡沫把他劈头盖脑喷了个透湿。大呼小叫声破坏了庄严肃穆的气氛,而平素这里除了压低嗓门小声谈话或者偶有书本不小心摔在地上的声音,再无更大的响动。穹顶似乎极其不满地俯视着下面乱七八糟的情景。很明显,已经有趁火打劫的可耻迹象。亚当看到,一个著名的历史学者正偷偷从开放的书架上拿书塞进自己的雨衣口袋。 凯末尔坐在他的位子上,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切。 “嗨,爱坡比。我说,这很有趣,不是吗?” “你不紧张吗?” “不,不过是场恶作剧。” “恶作剧,你认为是?” “肯定的。等他们逮到谎报火情的人,有他好看了。” 亚当绞尽脑汁试图回忆,自己是否把名字告诉了那个白痴接线员。他很担心自己报过名字了,不过她肯定记不对,是吧?他内疚地扭头朝身后看了看,正好和一个阅览室的管理员四目相对,那人正站在目录书架附近,监督着厚重的目录卷被装上手推车,从而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从那馆员的表情看,似乎认出了亚当,他开始推开人群朝亚当走过来,手里还挥舞着一张纸片。 “一会儿见。”亚当对凯末尔说。 他挤过惊恐不安的人群时,先是被拖在地上的消防水龙带绊了一下,接着又绊到消防员的后背,那些人正趴着在桌子下面寻找火源。亚当回过头快速瞥了几眼,那个管理员正在和凯末尔说话,凯末尔朝亚当的方向指了指。凯末尔等着看好戏了,他走到连接阅览室和北馆的短短过道时,气恼地想。 离开北馆的任何其他通道他都不知道:他只要一进去,就会成为瓮中之鳖。他的后背斜靠着墙,两只手掌紧贴在墙面上。一种柔软的近乎人体的温暖刺激他的触觉,使他大为惊诧。原来根本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扇门——一扇包着绿色厚呢的门。手指触摸到门把,他轻旋一下,门开了。他一闪身钻了进去,顺手把它带上。 他顿时置身于另一个天地:黑黢黢,散发着霉味,像地狱一般。一座巷道交错的铁制迷宫,里面堆满了书,而且连接着弯弯曲曲的铁楼梯。他迷茫的视线像是成了一张大网。原来,他进了书库——他心里清楚——但是很难把这个逼仄、晦冥的角落和幽雅、宽敞的阅览室联系起来。这就好比他突然从一条安静的住宅区街道上平整的人行道,掉进了城市的下水阴沟。他穿越了一条边境线——这点毫无疑问;而且他已经感到,自己进入了弃儿和歹徒——所有那些在体面的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黑暗通道中被追捕的角色——不见天日的地界。他只迈出几步就来到这里,可回头路却漫无边际。即使再回到他在阅览室的座位,他也无法像身旁的学者一样心境坦然。别人虽不言语,却都自信智慧就在自己指尖——他们只须草草几笔填张单子,知识立刻就会送达他们桌前。可是对于这个弥漫着腐朽纸张味道的黑暗地下世界,也是知识的贮藏处,他们又了解多少?你给我找个幸福的学者来看看,他心想,我就会让你明白无知乃是福祉。 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尖利而且带着命令口吻的嗓音。他突然幻想到自己被拘捕、控告并接受惩罚的情景,然后跌跌绊绊地摸黑走上一段台阶。他紧紧抓住楼梯扶栏,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要是我走路不是一瘸一拐就好了,他心想;但是凯末尔的背叛给他带来的痛苦比大腿的疼痛刺戳得更深。 台阶呈螺旋状上升,进入一片漆黑,就好像地狱里的防火梯,装在那里迷惑注定受苦的魂灵。他拖着步子上了四段楼梯,然后在高高的书架中间沿着狭窄的跳板一瘸一拐走了几步。他到了神学藏书处。阿伯拉尔(1),阿尔昆(2),阿奎那,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就是那位由自身经历而深谙罪孽的圣人。他取下一卷,怀着渺茫的希望,想从中寻得一些指导,可注意力却被书架后面的一个奶酪三明治吸引过去。三明治看上去干巴巴的,而且开始发霉:边角部分已卷起,活像死人翘着的双脚。他似乎听到一只老鼠在书后面什么地方乱窜。想到有另一个人——或许是另一个逃犯——也曾经穿过这片见证古老纷争的墓园,而且留下了从此经过的痕迹,他有种奇怪的慰藉感。 穿着带铁钉的皮鞋的脚步声在铁制格栅上回响。他感到回声顺着自己薄薄的鞋底开始向上传,穿透他的骨头和动脉,一直敲击到他的心房。追捕又开始了。 他沿着书架继续向前蹑行,从比德(3)和伯尔纳(4),卡尔文(5)和克里索斯托(6)的著作前经过。一捆古旧的小册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忏悔吧!一份册子的封面告诫道,因为审判日近在眼前。另一本书上印着詹森派崇拜的基督图案,耶稣垂着头,双臂举过头顶,毫不留情地提醒,上帝的赐恩是因人而异的。 脚步声渐行渐近。当他转过身准备面对追捕者时,情不自禁地低声叹了口气。难道事情就这么收场——像一头困兽,在行将崩塌的神学墙壁之间遭人围捕? 出于本能,他伸手去寻摸武器,但能摸到的唯书而已:《对付教皇的箭囊:摘自圣经》和《违抗圣灵之罪的最终揭露》。他双手无力地拿着布满灰尘的两卷书,想起小学操场厕所里那渗着尿液的墙壁,艰深的中古英语期末考卷,天主教医师候诊室里蝇屎斑斑的“圣心”石印油画,还有芭芭拉对着没有整理好的床铺哭泣;终于,抗拒到底的意志,像槽里的水一样,从他体内倾泻而出,只留下失败的酸腐沉渣。脚步声突然停下,接着在更近处响起。最后的阵发惊恐中,他把头从一边扭向另一边,好像辨认出几步开外的地方,几缕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一扇门的形状。他于是猛冲而去。 亚当一推门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可是他别无选择,只得继续向前。他跨过门槛,把身后的房门关上。 原来他已好不容易穿过大英博物馆的肺腑内脏,最后却只能再次回到子宫;不过是从一个寻常不为人所知的位置。他正站在图书林立的顶层通道的最高处,就在穹顶下方,环绕着阅览室的圆形墙壁。他百无聊赖时,经常从自己在下边地面的座位处,仰望管理员从这些高处的书架上取书,而且,他很欣赏这里那些暗门的巧妙设计,门的内衬其实是假的书脊,因此关上之后,根本看不出门的存在。 作为逃犯,他几乎挑不出一个更加暴露和显眼的藏身处了。任何人如果碰巧从下边向上扫视,肯定会一眼看到他。亚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沿着书架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假装是个正在找书的图书管理员。他又苦恼地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常规的工作服,好在楼下似乎仍然乱作一团,所以也没人注意到他。亚当神经一放松便有了安全感,加之此刻因为正从一个非同一般的角度观察自己工作的地方而让他感到新鲜,他终于不再装模作样,索性斜靠在顶层通道的栏杆上往下看。 对阅览室如此对称的设计,他以前从没什么印象。那些家具的布置,从地面看,完全像恼人的迷宫,可是现在居高临下看起来,竟带上一种几何浮雕的抽象美——权重衡平,即使复杂,也是恰到好处,让人赏心悦目。两排长长的柜桌从北馆的入口处一直延伸到正圆形房间的中央。这两根线条朝着对方倾斜,但是就在快要相交于一点时,又各自向外扩展形成一个合抱小圆圈,那是阅览室的正中心。目录书架环绕着这一中心形成一个个同心圆,长长的书桌宛若半径,从这些圆圈伸展出去,几乎到达这个巨型空间的周边。每个扇形分隔区都放有一张矩形桌。整个布局看上去就像什么东西的示意图——大脑或者神经系统。从上往下看去,根据透视原理而缩小的人们走来走去,呈现不规则的簇群状,犹如血球细胞或分子微粒。这个带巨型穹顶的阅览室可谓所有讲英语民族的大脑皮层了,他怀着某种敬畏心态这样想,他们思考或想象过的每样事物的记忆都储存在这里。 看来火警终于解除。消防员正卷起水龙带,或者懒散地向外走去,一边用羡慕的目光看看厚实的家具,手指摩挲着斧柄。失望的记者们被不容分说地引向出口处。一群紧张兮兮的读者正在接受BBC的采访。还书的柜台前排起了长队,那些人决定今天就到此打住算了。亚当感到该继续往前了。 他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又揉了揉。在他正对面,就在同一层的位置,那个美国肥佬正斜靠着顶层通道的栏杆,以和他相同的姿势,瞧着楼下闹哄哄的场面。他是被批准到那里去的吗,亚当心里琢磨;如果是那样,把口讯转告给他该不会有事吧?就在此时,那个美国人抬起头,好像看到了他。他们彼此盯着对方好一会儿。然后亚当畏畏缩缩轻轻挥了挥手。美国人匆忙扭头朝身后紧张地望了一眼。看来,他和亚当一样,好像也无权待在那里。 亚当开始沿着阅览室的圆周逆时针走动。美国人跟着朝同样的方向走动。亚当一个急停,转过身,美国人亦然,保持自己和亚当之间的距离不变。亚当寻思,要不要隔着这么远,冒险把口讯大声告诉他,再一想还是不行。兴许这还是个传音廊呢,他心想,一时竟对自己的足智多谋感到骄傲。他把脸颊贴在《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第四卷和第五卷上,低语道:“科罗拉多打来电话了。” 等他抬头看消息是否传过去的时候,那个美国人不见了。亚当匆忙绕着通道回到他刚才看到美国人的位置,边用指尖在书架间搜索,寻找暗门。他刚刚找到,可这时门突然被推开,撞在他的脸上,还轻微擦伤了他的鼻子,痛得他两眼噙泪。一个穿工作服的管理员站在门槛上。 “抱歉。”亚当说,一边捂着鼻子缓解疼痛,同时也遮住自己的面孔。那男子退后两三步让他通过,但是目光透出怀疑。 “你是哪个部门的?”他发问,又犹豫着加了个称呼——“先生。”这声“先生”让亚当有了底气。 “点数部,”他脱口而出,“新增的部门。” “点数部?”男子困惑不解地皱起眉头重复说。 “没错,”亚当说,“我们正在给藏书点数。”他一步跨到最近的书架前,开始用食指扫过一排排的书,嘴里低声点着数,“两百三十万零四百六十一,两百三十万零四百六十二,两百三十万零四百六十三……” “你的活儿不轻啊。”男子说。 “是啊,”亚当说,“而且如果被你打断,我就得从头来过。两百三十万零四百……” “对不起。”男子不好意思地说,然后拖着步子朝通道开着的门走过去。亚当摆好姿势准备开溜;但是那个男子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又折回来了。 “很抱歉再次打扰,”他说,“不过要是你碰巧在哪本书后面发现一个香肠卷,麻烦你告诉我们。” “我刚才发现了一个芝士三明治。”亚当主动说。男子用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上帝!”他惊呼,“我早把那个芝士三明治忘得一干二净了。” 男子终于走了。亚当踮着脚走开,然后急匆匆跑下一段狭窄的楼梯。他穿梭在迷宫般的书架间,希望能碰巧发现一条出路。碰到人时,他赶快停下,又开始点数,直到生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为止。最后,他偶然发现一扇门,门外似乎传来世俗生活的喧嚣声。他慢慢把门打开,并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他来到了北馆入口。 亚当很走运,北馆入口挤满一群中学女生,所以当他偷偷从标明“内部专用”的门溜出来时,博物馆馆员也没注意到他。但另一方面,当他把身后的门拉紧关上时,他发现自己寸步难移。他开始从人堆中往外挤。学生的背包戳到他的腹股沟,还有长发飞进他的嘴巴。女孩子们咯咯笑着,也有的愤怒地大叫。亚当发现一位女教师正怀疑地盯着他,于是就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着逃走。这会儿就差把他逮捕,指控他强暴猥亵了。 最后,他终于到了户外。他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紧接着开始咳嗽。又起雾了。马利特街的尽头已经看不见了,伦敦大学议事大楼的顶层亦然。他转向右边,开始绕着博物馆行走。罗素广场的树木矗立在他的左首,影影绰绰,像沉船的模糊轮廓。他打了个寒噤,赶快把衣领竖起来,虽然不怎么管用,也算是一种抵挡阴湿、寒冷空气的自我保护之举吧。他的粗呢大衣放在了阅览室,可是他不敢回去取。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他的粗呢大衣披挂在带软垫的座椅背部,风帽朝前下垂,好像一个学者低着头在看书;他不只渴望拿到衣服,而且不可思议的是,他几乎有些羡慕它。衣服就像先前那个自我的魂魄,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个亚当·爱坡比的躯壳。仅仅几天之前,自己还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可是现在他提心吊胆,唯恐事与愿违,家中添丁;对自己的学问三心二意、心不在焉;对他无意中造成的恶作剧满心抱愧。这个爱坡比此刻像一个弃儿,漫无目标地穿行在布卢姆斯伯里雾蒙蒙的街道上。 他转入罗素大道。地面因为覆盖着秋天最后一轮湿漉漉的落叶而变得滑溜。一支消防车队从博物馆的大门隆隆驶出,它们经过时,他急忙缩回身子去靠着栏杆,等车开过。博物馆本身也笼罩在雾中了,雾中可见窗户的点点光斑,但昏暗而不足以照亮阴森森的前庭,那里除了一部孤零零的出租车,阒无一人。亚当双手紧紧抓住栏杆,把两颊贴在冰冷、潮湿的栅栏上面。是大雾,还是内心的自怜,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用指关节揉揉眼睛。即刻,这个动作好像产生了神奇的魔力,他看到妻子和三个孩子正走上博物馆的台阶。雾气把他们的身影弄得模糊不清,但是他不可能认错芭芭拉肥大的红色外套,或是多米尼克那四肢懒惰不肯往前走的样子,或是克莱尔歪着脑袋,抬头质问她妈妈的模样。仿佛在梦境中一般,他看到芭芭拉被她怀抱的爱德华拖累得不轻,她俯下身请求多米尼克配合。确实是梦,当然。虽说众所周知,博物馆是一个你最终会遇到所有你认识的人的地方,但是这个定律中不包括家眷。学术和家庭是对立的世界,中间隔着的围栏为分界线。自然秩序的这一颠倒,亦即他本人在栏杆之外,而家人在里面,是一种幻觉,充满了象征意义,要是他能破解出其中奥秘该有多好。他被深深感动了,却又束手无策,就像斯克鲁奇(7)看着圣诞精灵们所表演的造型画面。他多希望跑上前去帮帮妻子,但是他深知,自己哪怕稍微动弹一下,幻觉就会消失。果然,他松开紧握的栏杆向大门走去时,一阵风吹动大雾,在他和台阶之间形成一道无法穿透的屏障。雾霭部分消散后,台阶已经空无一人。 亚当仍然对活生生又具体而微的幻影感到困惑不解,便急匆匆进了大门,登上台阶。他透过玻璃门向里面张望,但是看不到芭芭拉的踪影。他不敢再往前走——阅览室入口的门卫守在那里。从他左边什么地方传来孩子们追赶鸽子的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嘘嘘的驱赶声和叫喊声在柱廊间轻轻回荡,夹杂着鸟儿愤怒鼓翅的嘈杂声响,这有可能是多米尼克干的。亚当赶过去想看个究竟,但那些孩子不是他家的。 他在博物馆大门附近的石头喷泉处喝了一些水,喝的时候翘起嘴唇出声吮吸,以免碰到破碎的金属杯嘴。接着,他在柱廊里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这天,阅览室会开到夜晚相当迟的时候,他提醒自己。如果他在快关门的时候悄悄溜进去,火警兴许已被遗忘,他就可以取回自己的东西而不被人察觉。但是他怎么打发之前这段时间呢?六点钟有雪利酒会——黄昏时分算是能够打发了——可现在才三点三十分。 亚当寻思着要不要去看场电影。他强烈地预感到,为已经一事无成的这一天再增加一桩无聊事情,他会深感自责。可是,另一方面,反抗命运有用吗?他在衣袋里摸索,看还剩下多少钱,结果掏出了罗廷迪恩夫人的信。有主意了。假如他去碰碰运气——电话再也不打了——直接到她家里去如何?他这一天也许还能有点收获…… 亚当准备推车发动自己的小摩托时,心里对他将要面对的局面感到为难。在协商转让未出版的文学遗物方面,他毫无经验,但是他知道已故作家的亲属们,在这些问题上往往不好说话,甚至处处刁难。不管跟谁,他和陌生人打交道时总会心存恐惧和迟疑。他依依不舍地看看博物馆,可是它那幽暗模糊、令人生畏的形状,只是让他越发意识到,自己已注定要从事一项没有回头路的风险职业。他坦然又坚定地转身走向小摩托,在两排停放的汽车中间的空当中,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奔跑着推它。他将需要勇气和机敏才能在自己的事业中获取成功。 (1) Peter Abelard(1079—1142),法兰西经院神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因用古希腊逻辑原理来阐释中世纪天主教教义而被控为异端。 (2) Alcuin of York(732—804),英国神学家和教育家,改革天主教礼拜仪式,把盎格鲁-撒克逊的人文主义传统介绍到西欧。 (3) Bede(672—735),盎格鲁-撒克逊神学家、历史学家,对神学、哲学、历史和自然科学都有相当研究,主要著作为《英格兰人教会史》,为研究英语史者所必读。 (4) Bernard of Clairvaux(1090—1153),法国基督教神学家,明谷隐修院的创建人和院长,神秘主义者,著有《论恩宠与自由意志》、《致圣殿骑士团书》等。 (5) John Calvin(1509—1564),法国神学家,欧洲宗教改革家,基督教新教加尔文宗的创始人,著有《基督教原理》,否认罗马教廷的权威。 (6) John Chrysostom(347—407),希腊教父、三九八至四〇四年任君士坦丁堡主教,擅长辞令,有“金口”之誉,因急于改革而触犯豪门,被禁闭,死于流放途中。 (7) Scrooge,查尔斯·狄更斯所著的《圣诞颂歌》中吝啬的主人公。 第七章 在秋冬季节,由于天黑或大雾而耽误送书并不稀奇。 ——《阅览室使用指南》(一九二四年) 傍晚时分,博物馆仍矗立在原处,可他却不再去那里了。这天下午伦敦大雾弥漫,天色早早就黑了。于是,店铺纷纷开灯,因而,行驶在牛津街上依然能观看那些橱窗,尽管由于大雾,看不到太多东西。路上交通拥堵,司机们看不出自己行车的方向。交通灯从红色变为琥珀色和绿色,复又变回红色,可是车流纹丝不动。司机们猛按喇叭,又从车里钻出来对骂。这天下午伦敦大雾弥漫,天色早早就黑了。 贝斯沃特的房子面朝一个广场。广场上有个操场和几棵大树。听得到操场上有秋千架发出的吱呀声,但是因有树木和大雾遮掩,看不到荡秋千的孩子们。房子像个瘦高个儿,好久没有粉刷了,旧漆已在好几处剥落,露出里面的裸砖结构。有六级台阶向上通往前门,更多的台阶通往地下室。 亚当敲敲前门,不料打开的却是地下室的门。一个身穿脏兮兮背心,双臂和胸口长着浓密黑毛的男子抬头往上看。 “罗廷迪恩夫人在吗?”亚当说。 “出去了。”男子说。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男子说着关上门。 亚当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听着广场上秋千的吱呀声。然后,他走下台阶,敲了敲地下室的门。 “进来。”那个男子说。他用左手把着门。亚当看到他手上少了两根指头。 “我只是想留个口讯。” “我说了,‘进来’。” 亚当走了进去。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厨房。一个角落里,有几把木椅、一张桌子和许多空啤酒瓶。墙上贴着几张斗牛的招贴画。画面上的公牛,看上去凶猛异常,而斗牛士则个个帅气。有两个男子坐在桌前喝啤酒,一边正用一种外语交谈。他们长相都不怎么英俊,看到亚当进来,停止了谈话。亚当打量着那些斗牛招贴画。 “你是aficionado(1)?”多毛男问。 “请问你刚才说什么?” “你很迷斗牛吗?” “我从没看过斗牛。” “他是谁?”桌前一个男子问。他左手少了根大拇指。 “你是谁?”多毛男问亚当。 “他从咖啡馆来的。”第三个男子说。这个人的左手吊着绷带。 “肯定是误会了。”亚当说。 “我想也是,”绷带男说,“我们刚给咖啡馆打过电话。” “我不是什么咖啡馆来的,”亚当解释,“我从大英博物馆来。” “他们那里也有咖啡馆?” “他们管它叫餐饮馆。”亚当说。 “没啥两样嘛。”绷带男说。 “并非如此,”缺拇指的男子解释说,“在咖啡馆里,你可以和朋友们喝酒,而且酒水都由服务生用托盘端上来。餐饮馆是那些本应做服务生的人去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你得自己端托盘。还有,在咖啡馆里你可以喝啤酒,也可以喝葡萄酒。而餐饮馆只供应咖啡或茶。” “在这个国家,你只能喝茶,不管你到什么地方。”绷带男说。他把啤酒瓶嘴含在两齿之间,用牙咬掉金属瓶盖。他一口吐出瓶盖,盖子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到亚当脚下。亚当把它拾起来放在桌上。 “留着吧。”绷带男说。 “别理他,”缺拇指的男子说,“他手疼,可他没有阿司匹林。你有阿司匹林吗?” “没有。”亚当答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痛好忍。” “那你在博物馆做什么?”多毛男问。 “他到餐饮馆喝茶呗。”绷带男说。 “闭嘴。”多毛男呵斥道。 “我在那里的阅览室看书。”亚当说。 缺拇指的男子猛地把他仅有的一根拇指朝天花板一指。“老太的书堆积成山呢。”他说。 “罗廷迪恩夫人吗?”亚当说,“她正是我想见的人。” “她出去了。”一指男说。 “我跟他说过了。”多毛男说。 “我晚点再过来吧。”亚当说。 “就在这里等。”多毛男说。他给亚当拉过一张椅子。亚当慢吞吞地坐下。 厨房的另一头,一扇门开了,出现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她面孔白白的,头发乌黑,穿一身黑色的衣服。 “你想要什么?”多毛男头也不回地问。 “没什么。那是谁?”女孩看着亚当问。 “他是咖啡馆来的,”绷带男说,“你有阿司匹林吗?” “没有,都让你用光了。”女孩说。 “那就快滚出去。” 房门关上了。 “坏种。”绷带男说。 “我想我还是走吧。”亚当说着站了起来。 多毛男抓住他的肩膀,牢牢把他按在座位上。“你在这里等。”他说。 “这么说你看书?”绷带男问亚当。 “是的。”亚当答。 “什么样的书?爱情故事?” “有一些是爱情故事。” “我倒是喜欢一部好看的电影。”多毛男说。 “他迷着伊丽莎白·泰勒呢。”一指男说。 多毛男脸红了,一条腿交叉着绕上另一条腿。“她是个伟大的女人。”他嘟囔着。 “《埃及艳后》他已经看了三十四遍了,”一指男说,“你觉得这创下纪录了吗?” “我相信肯定是。”亚当说。 “不是。引座的女孩们看的次数更多。” 就着瓶子狂饮的绷带男被啤酒呛了。酒顺着他的脸颊和喉咙往下淌,湿了他的背心。“总有一天你会害死我,amigo(2)。”他说。 “总有一天我会杀死理查德·伯顿(3)。”多毛男说。 “你知道罗廷迪恩夫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吗?”亚当问。 “理查德·伯顿可不会让你,”吊绷带的男子说,“我见过他把比你个头还大的男人打趴下。” “他的个头可不比你大。”多毛男说。 “这个我相信。” “我打倒过很多你这种个头的男人,”多毛男说,“要不是你的手吊着绷带,我真想让你看看。” “你们难道不明白电影里那些都是假的?”一指男说。“打趴别人或者被别人打趴下的不是理查德·伯顿。拍电影就像小孩逗乐子。”他对亚当说。 “我还有一条好胳膊。”绷带男说。他用胳膊肘猛击桌面,并把前臂竖起来举在半空中。多毛男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后做出同样的动作,过后与对方来了个手指勾手指。 “随你们便吧。”一指男说。他又打开一瓶啤酒。 两人拼命想把对方的手臂扳倒在桌子上。他们赤裸的前臂上,肌肉暴突;额头冒出汗珠,滚下后在腋窝下形成块块黑乎乎的污斑。第三个人用纵深的喉音低声哼小调,怂恿两人接着角力。 亚当从座位上站起来,悄悄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一指男说。桌前那两个男子不再较劲,也看着他。 “我找厕所。”亚当说。 “从那边过去。”大拇指指向厨房另一端的一扇门。 在两扇门之间要走很长的路。 亚当打开厕所的门,又咣当一声关上。他并没有进去。他不想用厕所。他不想等罗廷迪恩夫人了,即使真有她这么个人。他只想离开这所房子,驾车驶进大雾,趁自己的手指都还在。他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过一部电影,里面的扳腕较劲连桌上的刀子都用上了。 一段漆黑的楼梯从地下室通向楼上。亚当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上楼,直到他的手碰上一扇门。转动把手后,门开了,亚当走进一间铺着地毯的门厅,他的第一反应是把身后的门轻轻带上。门上贴着一张手写的字条,上书“随手锁上”,亚当乐意服从:钥匙就在锁眼里。无疑是他在厨房看到的那个女孩回来时忘了锁门。他感谢女孩的疏忽。 他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观察周围的环境。门厅光线黝暗,还有点脏乱。有一个笨重的大衣帽架和一台落地大座钟,钟摆正发出沉闷又愁苦的滴答声。墙壁上挂着承受各种各样痛苦煎熬的殉道者的大幅画像:他认出被乱箭射穿而活似一个针垫的圣塞巴斯蒂安(4),还有在烤架上被慢慢烘烤的圣劳伦斯(5)。尽管那些病态的圣像和他所了解的罗廷迪恩夫人的宗教背景很相符合,看着这些还是让他感到极不舒服。他像躲开残酷和邪恶的东西一样缩回身子。这就是苦苦追寻没发表过的手稿的教训,他心想。难道你不希望自己舒舒服服待在大英博物馆里,数数长句中的字数?或者在家中把自己那三个可爱的孩子放在自己膝盖上颠晃着逗弄——该用复数“双膝”吧? 除了座钟的滴答声,屋子似乎一片死寂,空无一人。他不会遇到任何阻拦,就可走过一条破旧的窄地毯,打开前门,跳下台阶,直奔他的小摩托而去。所谓没有阻拦,是说除了他右侧的楼梯——他沿门厅走去时,背部必会朝那边暴露无遗,还有左首的三扇门——他经过时,其中任何一扇都可能打开。 突然,他听到音乐的声音——是流行乐。声音微弱,而且非常遥远,他不能确定是从房子里某个偏僻的角落,还是从外面传来的。但是音乐中流露的那种昂扬的正常人生活的意味让他放下心来,并使他鼓起勇气穿过门厅。他经过左首的房门,一扇,两扇,三扇,没有事情发生。他回头朝身后瞥了一眼,确定楼梯上没人。他迫不及待伸出手紧紧抓住厚重前门的插销,一把将它拉开。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用什么东西对准着他的胸口。亚当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但又立刻放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原来那只不过是一把耶尔弹簧锁的钥匙。 “你是谁?”那个女的问。 “爱坡比——亚当·爱坡比。”他支支吾吾地说。 那个女的眯起眼睛打量他:“有点耳熟。” “您是罗廷迪恩夫人吧……” “是的。” “我给您写过一封信,您也给我写过一封回信。是关于埃格伯特·梅利玛许的。” “噢,对了,”罗廷迪恩夫人说,“我可以进来吗?” 亚当连忙闪身让她进屋。“您一定想知道我在您的房子里做什么……” “我猜是我女儿让你进来的?” “不是,楼下的几个男子——” “她真不听话。我告诉过她,我出去时决不要开门。” “不,她其实没有。是那些男子——” “嗯,反正你来了,”罗廷迪恩夫人说,她好像有点耳背,“你不想来点圣水吗?” “我不渴,谢谢。” “原来你不是教友,爱坡比先生。”罗廷迪恩说着把手放进安装在墙上的一个圣水钵里蘸湿,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噢不,我是的,”亚当说,“我只是没弄明白……” “如果你愿意在这里坐下,”罗廷迪恩夫人打开起居室的房门说,“我去泡茶。” 起居室和门厅的布置很像,老式的厚重家具,墙壁上挂着阴沉压抑的宗教画。所有桌面和家具顶部都摆着相当数量的宗教小摆设。亚当坐在一张硬邦邦、直挺挺的椅子上,屁股挨着椅边。他好像听到他身后罗廷迪恩夫人关上的那扇门的外面有人经过,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声音依稀从房子后面传来,随后变成大声怒骂,听上去像是罗廷迪恩夫人和她的女儿。 他起身在房间里焦急不安地徘徊。壁炉架上的一个玻璃匣子下面有一节人的手指骨,他见了顿觉毛骨悚然:他在琢磨,是不是楼下那几个穴居人中的某一位捐献的。但是匣子上镌刻的一行文字写着:“在天国享福的奥利弗·普兰科特(6),为我们祷告吧。”他走到窗前,拉开网眼窗帘。外面暮色已深,路灯发出暗淡的幽光,每一盏周围都包裹着一团雾气的光晕。他那停在街沿的小摩托的粗短形轮廓倒还依稀可辨。这么说,没出什么问题。他转身回到房间,仔细打量一个正面镶有玻璃门的书柜。柜子上着锁,但是他认出了埃格伯特·梅利玛许的几本书的标题,还有旧时的其他天主教著作:切斯特顿的《诺丁山的拿破仑》、贝洛克的《通向罗马之路》、亨利·哈兰的《红衣主教的鼻烟壶》、罗伯特·休·本森的《来吧,刑架!来吧,绳索!》、约翰·格雷的《诗集》。作品看似都是首版书,不知道上面是不是还有作者的亲笔签名。他隐约感到又一阵好奇和兴奋袭来。尤其吸引他的是摆在书柜最下层的一个黑色文件匣,他从匣上褪色的标签勉强能够辨出这样几个字:“埃·梅——未曾发表的手稿”。也许到底还是不虚此行。他下了决心,要给罗廷迪恩夫人留下好印象。 一听到大厅里瓷器的叮当碰撞声,本书的主人公立即以一种——对他而言——颇为罕见的敏捷,殷勤地跃到门口。 “我一直在欣赏您的‘宝贝’。”他说,一边帮她推茶具台。 “大多都是舅舅的东西,”她说,“不过我也是竭尽绵薄罢了。”她朝一个大橱方向含糊地做了一个手势,橱内架上排列着圣骨盒、小雕像和卢尔德(7)的圣水小瓶,幽朦、多灰、虔诚。 她沏茶的方式老派而闲适,从嘶嘶作响的铜瓮中把水倒进壶里。 “一块方糖还是……?”她问道。 趁着斟酌如何回答的当儿,他把自己的新朋友仔细观察了一番。她身穿一件朴素的深色软料长袍,如果把她的鞋子形容为“实用耐穿”——虽然他一般羞于品头论足——他觉得也不会有人表示异议。她胸前挂着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金十字架是她全身唯一的饰物。她的脸上不施脂粉,看上去五官端正、镇静从容、正义凛然——这种面孔,他在大教堂侧殿礼拜堂朦胧的光线里,瞥见过上百次;在缠绕着念珠、没有血色的双手上面,脸容显得益发苍白。她很符合他理解中此人的样子,就像触摸到一本手掌大小精致的陈年弥撒书:干净但已翻旧,封面因为常用而变得软塌塌,但书脊仍然结实挺拔。 “两块。”他大胆地说。 “你喜欢吃甜食嘛。”她就事论事,不再多言。 可他缠着她不放:“您真是很有洞察力。” “埃格伯特舅舅喜欢吃甜食,”她接着说,“他每个礼拜天祈福完毕,就忍不住要吃巧克力指形小蛋糕。” “这么说您和您舅舅一起生活?” 不知是何原因,这个问题看似让她忐忑不安,她紧张地搅动着茶匙。 “那是很久以前了。”她说。 对于梅利玛许的记忆显然极易触动对方的感情,看来提起手稿问题还得小心讲究策略。他小心翼翼地应付这场谈话,正如他在衣袋里轻轻数弄着硬币,他摸到的每一枚小钱,对此情此景而言,不是太脏,就是早被用旧磨光,要不就是自以为是“硬”通货而显得俗不可耐。 “您女儿不过来一起饮茶吗?”他终于冒着风险问道。 那双狡黠的灰色眼睛敏锐地看出来了。“她头疼。我希望你下次有机会见到她。” “我也希望如此。”他赶快回答。 “也许你能把她的想法讲给我听听,爱坡比先生。我承认我弄不明白如今的年轻人。” 嗯,无论如何,他找准了一个说话的机会。 “您自己的母亲也一定这样讲过您,从前。”他面带微笑大胆说道。 罗廷迪恩夫人放下茶杯。“信仰天主教的母亲和她的女儿之间不应该存在不信任。”她似乎用这句话把他死死钳住,摆出一决雌雄的姿态,而下面一句话果然直奔要害:“你是坚持到教堂做礼拜的天主教徒吗,爱坡比先生?” 这下,他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而且没法掩饰自己的窘态。她垂下眼睛低声说:“抱歉。这种问题不该问的。” “噢,我不介意向您承认。”他苦笑了一下,让她不用在意。 “你是说……” “我是说总有这样的时候,尽管一个人很懦弱,却宁可别人往最坏的方面想。这是美德对恶行致敬呢。” “呵。”她就这么说了一个字。 他放下茶杯。 “可以再给你倒一杯吗?” “谢谢。非常可口。” 她倒茶的姿势很专业,把茶壶提得很高。“弗吉尼亚从小受到严格的教养。也许太严了,但是我对女孩子的教育观念比较传统。” “弗吉尼亚。”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是个好听的名字。” 罗廷迪恩夫人直盯着他的眼睛。“她结婚时可以得到两千英镑。”她说。 原来如此。两人终于触及水底;而且和大多数水底一样,那是一滩烂泥,谁抱有幻想准要破灭,因为四处散落着被丢弃的陈旧破烂那种可怜兮兮的形状——什么童车啦,水壶啦,自行车轮等等。可是等他口中吐泡,猛地浮回水面,说句俏皮话“您的熟人中的单身汉们可真叫人羡煞了”的时候,他的确佩服她的涵养。只见她微微倒吸一口气,旋即又接过他的话头,肤浅但礼貌地对谈下去。 “你结婚了?才这么年轻?” “已经有三个小孩了,”他要让对方听个明白,“这让我更加渴望,尊敬的女士,”他接着说,“在您慷慨的帮助下取得名誉和财富。” “噢,我得很慷慨,是吗?”她逗他。 “慷慨过头才好呢。” “呵,我担心的正是这个。” “您怎么能怪我有这种想法呢,看了您友好的来信?” “噢,那些信!”她意味深长地强调说。 “是的。那些信。”他随声附和,一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书柜。她的目光跟随着他,两个人在无声中默默交流。最后,这种沉默变得相当特别,因为彼此心照不宣,自己有很多方面的事情并没有告诉对方,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如果我不曾写……?”她最后问。 “噢,那样的话……”他耸肩的动作,他希望,能表达这一假设不堪设想的后果。 “你会摒弃对名誉和财富的全部渴望?” “嗯,不,”他承认道,“但总得有材料才行。” 罗廷迪恩夫人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不慌不忙把奶油搅和进去。“你得到‘材料’后准备怎么处理它们?” “读一遍,首先。然后,如果如人所料,确实有趣的话,就据此写些文章。也许还会拿去发表。” “那你的‘有趣’的标准是什么?” 轮到他直截了当了。“嗯,我认为,比如说,任何有助于了解埃格伯特·梅利玛许和他的社交圈的东西都不会缺乏这种特点的。” 他身子朝后一仰,双腿自然地交叉起来,但这种自然也并非全无造作。罗廷迪恩夫人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她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把钥匙,走到书柜前。她回来时拿着那只黑色文件匣,并把它放在他的怀里。 “给你,爱坡比先生,”她说,“我保管的舅舅未曾发表的作品全都在这里。你出两百五十英镑就归你了。少一分都不行。” 亚当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里,膝上摊开一份厚厚的手稿。他已经有好一会儿不再读文稿了。罗廷迪恩夫人提到的钱款数时不时浮上脑海,使他非出声地嗤之以鼻不可。 黑色的文件匣原来只装有一份厚厚的手稿,还有一叠出版商的来信,以粗鲁程度不一的口气解释他们不愿出版。在其中一封由一家有名望的天主教出版社写来的信的底端,有梅利玛许用潦草的笔迹写下的按语:犹太共济会阴谋压制我的作品的又一罪证。 手稿本身是一整本书,标题是《世俗布道辞与私人祷告文》。亚当刚刚读到关于纯洁问题的布道那一节。 “当我还是个读书郎的时候,”开头写道, 我们跟从一个叫博纳文切尔神父的教会老司铎学习宗教知识。博纳文切尔神父不是基督教界最了不起的神学家;但是他深谙问答式口授教义法,而且对圣母非常虔诚,对于我们这些懵懂的稚子头脑来说,这抵得上成千条论证。 他的道德教义以十诫为基础,对这十条,他逐一讲述。可是当他讲到第六诫“不可奸淫”的时候,他会说,“等我讲到第九诫时我会解释。”等他讲到第九诫“不可贪恋别人的妻子”时,他又说,“等我回到第六诫时我再来讲。” 有些男生那时经常为此嘲笑博纳文切尔神父;但是现在,当我怀着感恩的心情回首读书时代的日子,觉得老博纳文切尔神父在纯洁问题上给了我们有史以来最好的教育。他不加掩饰地回避第六诫和第九诫的做法,除了纯洁正起作用之外还能作何解释?而且老实说,班级里面,甚至包括那些嘲笑他们年迈的老师的学生,没有几个不在私下感到避免了难堪,因为纯洁,所有美德中最羞涩和敏感的内容,未被粗鲁地拽到公开场合进行讨论。 我们那时无疑是不尽如人意的一群。我们的衣领并不总是干干净净;我们的功课预习得并不完美;在尊重私人财产权方面,我们从不过分瞻前顾后,尤其是就人家的苹果园而言。但是在一个方面,我们无可指摘:如果某个新生说出哪怕一个猥亵的字眼,或者从口袋里掉出一本淫秽书刊,他就会被猛踢一顿,然后改邪归正。讨论纯洁——这么说可能有自相矛盾之嫌——会引发不纯洁。它会把一些念头塞进幼稚的头脑,而学生实在还是不知道这些念头为好。毕竟,讨论毫无必要。没有一个生理正常的人需要被告知,短裙和混浴是对纯洁的侵犯;更不用提劳伦斯先生的小说,萧(8)先生的剧本,或者斯托普斯(9)医生的小册子了,这些东西以白描手法,勾画了不再信奉上帝的家庭这一现代理想…… 布道辞末尾,和书中所有其他篇章的结尾一样,是一首押韵的祈祷诗: 您造就我们童年的无邪 人到成年依然保持纯洁 愿造物创下的美丽世界 不是陷阱而是善的一切…… 亚当就是读到这里停住了。他试图玩味一些不纯洁的想法让自己振奋起来,可此时此地这样做实在不相宜。一来,他被锁在房间里,这让他焦躁不安。“你不介意我采取这项防范措施,对吧?”罗廷迪恩夫人把他单独留下看手稿时,与其说是问他,不如说是如此告诫他。“我还得出门,我不想在贵重的文学文稿上冒任何风险。”贵重!没有哪个神志正常的人会花两百五十英镑买下这堆垃圾的。梅利玛许有一两件作品还能体现他那个时代的魅力,几分顽皮的奇思异想。可是这一件…… 他看了看手表:五点一刻。如果罗廷迪恩夫人再不快点回来,他就赶不上雪利酒会了。他走到窗前,试着推推窗框,但是卡得严严实实。更何况要跳到地面有相当一段距离,他可不想采用这条途径。 他听到门厅传来脚步声,急忙跑回他的座位。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时,他拿起手稿,练习他那番礼貌的言辞。他准备把手稿归还给它的主人,并婉言立即告辞。但是来者不是罗廷迪恩夫人,而是他在厨房里见过的那个女孩。 “嗨。”她说。 “嗨。”亚当应答道。 女孩斜靠在门上打量着他,慢慢露出动情的笑容。她看上去大概十九岁,但实际年龄可能要小一些。她的漂亮在于那种柔弱和无人爱怜的样子,她的身材,经黑色V字领毛衣和紧身裙充分衬托,曲线煞是可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说。 “你一定是弗吉尼亚。” 女孩坐在亚当对面的沙发上,双腿交叉。“你身上带烟了吗?” “不好意思。我不抽烟。”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戒了。” “怕得癌症?” “不,我只是买不起。” “老妈跟你说我什么了?” “没讲太多。” “她认为我又疯又不听管教吧。你叫什么?” “亚当。” “你认为我的乳房好看吗,亚当?” “好看。”他如实回答。 “你要是喜欢可以摸摸它们。”她拍拍沙发勾引他。 亚当倒抽一口凉气:“我明白你母亲的意思了。” 弗吉尼亚咯咯笑起来。“她把你锁起来干吗?她就爱把人锁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既然你那么好心地放了我……”他站起来看看手表。 “喔,别走!” “我恐怕非得走了。” 弗吉尼亚一阵风似地跑到门口,从里面把门锁上,让钥匙从自己毛衣衣领里面滑下去。接着她又回到刚才在沙发上的位置,蜷起双腿。亚当再次坐下。 “你为什么那么做?” “你不能猜一猜吗?” “我宁可不猜。” 弗吉尼亚伸直蜷曲的双腿,懒洋洋地在沙发上舒展着身体。“我打定主意要勾引你,所以你还是乖乖就范吧。” “请把门打开,”他请求,“你母亲随时可能回来。” 弗吉尼亚热辣辣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你反对的唯一理由吗?” “当然不是。首先,我有妻子和三个孩子。” “好啊,”弗吉尼亚说,“我喜欢男人中的过来人。” 亚当站起来又试了试窗框。“那是打不开的,”弗吉尼亚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问得好,”亚当说,“原先是因为我对你舅公的作品感兴趣。” 弗吉尼亚皱起眉头。“舅公?” “你母亲的埃格伯特舅舅。” “噢,埃格伯特·梅利玛许!老妈的情人。她告诉你说,他是她的舅舅?” “你母亲的什么人?” “老妈的情人。他在她二十岁的时候诱奸了她。所以她才一直对我那么严厉。” 亚当笑出声来。 “不,我可以在胸口画十字发誓,是真的。” “那么我猜你是私生女了。多么浪漫啊!” “当然不是,傻瓜。他在我出生前好几年已经死了。” 亚当站在斜躺着的女孩跟前,俯身盯着她的眼睛。那就像两汪黑咖啡,颜色深沉却透明,而且波纹不起。“你是个好演员,”他最后说,“要不是我半个钟头以来一直在读他的一本书,我也许会上当。” “那你在读哪一本?” 他用脚趾碰了碰放在地板上的手稿。“就是这个。《世俗布道辞与私人祷告文》。” “噢,那堆垃圾。” “你读过吗?” “她曾试图强迫我读。我可以给你看他写的真正有趣的东西。” “什么?” “真正有趣的东西。”她咯咯笑起来,屁股在沙发软垫里扭来扭去。 他转过脸走开了。“反正我对梅利玛许已兴趣全无。”他走到门口试了试门锁。锁得死死的。 “你妻子经常有性高潮吗?”弗吉尼亚问。 “这不关你的事。” “你脸红了。你难道不相信性爱可以坦率讨论吗?”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他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不常做爱。” “那可太糟糕了!你不再爱她了?” “机缘使我们信天主教,仅此而已。” “你是说你相信所有那些关于节育的鬼话?” “我不一定就相信,但我是那么做的。听着,你到底要放我出去,还是不放?” “只要你能拿到钥匙。” 他阴沉着脸,大步走到房间那一边的长沙发旁,然后用尽可能生硬和冷静的动作,把手伸到弗吉尼亚的毛衣里面。她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倒是亚当发现她没戴胸罩后,吓得立即缩了回去。他缩回没拿到钥匙的手,感到这手一会儿火烫,一会儿冰凉。“你把钥匙挪走了。”他指责她。 “你的手软软的,好舒服,亚当。”她说。 “请把钥匙给我。你不害怕你母亲回来发现你和我锁在这里会怎么说吗?” “不。我有她的把柄来对付她,因为我知道她的过去。” 亚当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要是他能在这场荒唐闹剧的哪个节骨眼上使她露出破绽,他觉得也许可以逼着她放自己出去。 “如果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离家出走——既然你明显和你母亲合不来?” “她也有办法对付我。她把持着一笔钱,我要按她的意思结婚才能拿到。” “埃格伯特·梅利玛许给的?” “不,怎么可能,傻瓜?我父亲的。他约摸死了十年了。” 亚当坐下来。她开始让他相信了,这样,一阵不怀好意的兴奋和好奇再次在他后脑勺搏动起来。他觉察到,这里可能有一桩可以让天主教和文学界的某些人,既感满足又大为震惊的丑闻。 “就算所有这些关于你母亲的秘密都是真的,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我看到梅利玛许写给老妈的一些信。激情洋溢啊。她那时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梅利玛许那时多大年纪?” “我不知道。挺老的——大概四十五岁,也许还要更老。你相信吗——直到那时他还是个处男。” “这些信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有趣的东西’吗?” “不是,我是说那本书。” “那本书?” “对,有一本书——手写的,你知道,不是一本正规出版的书。有一天我看到老妈在地窖烧很多文稿,趁她背对着我的时候,我设法抢救出那本书和一捆信件。” “是本什么样的书?” “嗯,是部小说吧,用日记体写的。其实讲的全是他和老妈的私情,只是把人名换了。用我们以前在学校里的话说,很火辣的东西。” “火辣的东西?” “直白得不用你去想象。”弗吉尼亚说着抛了个媚眼。 “太棒了,”亚当说,“我能看看这本书吗?” 弗吉尼亚想了想,然后摇摇头。“现在不行,老妈随时可能回来。今夜晚些时候你能再过来吗?” “就扫一眼。”他恳求说。 她再次摇头。“不行,我把书藏起来了,要找出来得花点功夫。再说,我不会白白地花费这番功夫的,亚当。”她伸出像小猫咪一样粉红色的舌尖,挑逗性地舔舔嘴唇。 “噢。”亚当说。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汽车发动机的声响。 “那是老妈的出租车。”弗吉尼亚说着一跃而起。 “噢上帝。”亚当做出同样的反应。 弗吉尼亚把手伸进裙子前部,拿出钥匙。“下次你就熟门熟路了。”她走到门口把锁打开,“我还得把你锁在里面。今晚见。” “可是我怎么来得了?” “那是你的问题,亚当。” 他拽了拽她的袖子。“在你走之前——有个问题我一定要问你。楼下那些人是谁?” “屠夫。”答案很神秘。她从房门溜了出去,接着他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 (1) 西班牙语,狂热爱好者。 (2) 西班牙语,朋友。 (3) Richard Burton(1925—1984),威尔士裔演员,在《埃及艳后》中饰演安东尼,与伊丽莎白·泰勒演对手戏。因其表演而获高度赞誉,又因纵欲的生活方式而闻名。 (4) St. Sebastian(约256—约288),罗马军官,早期基督教徒,引导许多士兵信奉基督教,事发后皇帝命令以乱箭射之,侥幸不死,复被乱棒打死。 (5) St.Lawrence(约225—258),曾任罗马天主教助祭,在古罗马皇帝瓦莱里安于二五八年对基督徒发起的大迫害中遇害身亡。 (6) Oliver Plunkett(1629—1681),曾任北爱尔兰城市阿马的大主教,后因被诬告参与反英统治阴谋而被害,成为英国为信仰而殉道的最后一人。 (7) Lourdes,法国西南部比利牛斯山脚下的一个城镇,以罗马天主教的圣地而闻名。 (8) 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即萧伯纳,英国戏剧家。 (9) Marie Carmichael Stopes(1880—1958),英国古生物学者,社会改革家,一九二四年在伦敦成立了英国第一家节育诊所。 第八章 ……勤奋而好学之人…… 大英博物馆的使用者们, 根据一七五三年《大英博物馆法》的定义 您造就我们童年的无邪 人到成年依然保持纯洁…… 亚当行驶在大雾中不辨方向,他转动小摩托的油门把手,试图淹没一个劲儿在他脑中嗡嗡作响的这些字眼。小摩托震颤着歪歪扭扭向前冲去,向已经污浊不堪的大气,毫不吝啬地献出自己的一份废气。噪声听着悦耳,但是车速蕴含着危险。他猛地闪到一边,避开一辆被司机弃在路上的卡车。稍后,震得骨头都要散架的颠簸,让他意识到,自己把车开到人行道上来了。他超过一排正接着彼此的尾灯缓缓移动的汽车,并和骑着摩托车为这支车队带路的警察吃惊地对视了一眼。 愿造物创下的美丽世界 不是陷阱而是善的一切 毫无用处。他慢慢松开油门,用更为平缓的速度嘎嚓嘎嚓向前行驶,他希望自己是在艾治威路上没错。 有那么一会儿,他根本不认为梅利玛许这段愚蠢的祷告诗对他有任何启发。不错,他和罗廷迪恩夫人约好,当夜迟些时候再去一次,理由是他还没有读完手稿,同时他以雪利酒会为由告辞离开。但那只是一时兴之所至,是在让人慌神的环境压力下说的。现在他既然已经从那个房门紧锁、行为诡异的魔屋中逃了出来,再回去岂不是愚蠢至极。再说,万一他真的回去,在设法拿到梅利玛许不为人知的生活的证据时,他可得当心自己和弗吉尼亚开始一段不为人知的私情呢。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一个性成熟的年轻女孩如此放荡不羁地投怀送抱,确是一种新奇而且并非完全令人不快的体验。在遇到芭芭拉之前,亚当的性爱经历,仅限于在电影院里抓着教会学校女生黏糊糊的手,也许之后可以哄她们紧绷着嘴唇跟自己接个吻而已。他和芭芭拉的漫长恋情在肉体方面,真可谓是好事多磨,充满了无休止的辩论,行动却是有限,长期实践着一种伤神的边缘政策,其特点是偶尔动手动脚,可总也不会发展成烈火旺烧。等到终于结婚时,双方都是笨手笨脚、全无经验可谈,等他们找到感觉开始尽情享受男欢女爱之时,芭芭拉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从此以后,怀孕,不管是真的还是提心吊胆的预期,成了他们做爱时一个熟悉的伴侣。亚当早已听天由命。那种恣肆忘情的性爱,逢场作戏而非事先谋划停当的交媾,而且不会因情感的纽带或现实的后果而招惹麻烦的体验——这种事,他知道,多发生在疯狂的学生派对上互不相识的男女之间,或者在温暖的春日午后,被约召到城郊别墅的年轻电工身上——不属于他。这些他只能从二手渠道获知,那是在酒吧或者营房里无意中听到的对话片断。我告诉你,我还没关上门,她就把皮带和袜子全脱了……!“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我说,“我只是在找我的螺丝旋凿。”“我打赌你擅长旋螺丝。”她说……眼下看来,这种令人垂涎的美事,他自己也伸手可得。 对于弗吉尼亚裸露胸部的准确触觉记忆,突然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他紧紧抓住车把手。他试图通过想念芭芭拉来摆脱诱惑,可是在他的想象中,妻子的形象浮现时,总是受着孩子们的牵累,嘴里含着个温度计,心神不安地紧锁着眉头。 您造就我们童年的无邪…… 他此刻明白了,为什么这首蹩脚的打油诗总是从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诗的节奏和他的发动机刚刚发出的震颤完全同步。 亚当赶到时,雪利酒会已在热烈进行之中。通常,在这种场合,酒会刚开始不久,没等拘谨场面完全过去,教师们就鱼贯离去了;可是今晚由于大雾,大家似乎都认为,赶在交通高峰时段回家毫无意义,还不如痛快地玩它一晚。唯一的例外是酒保,他离开时已经把很多酒杯斟满了放在那里,这对酒客们来说无疑是件幸事。亚当很少如此迫切地渴望喝上一杯,于是他直奔诱人的一排酒杯而去。 研究生雪利酒会是学年第一学期的一个常规节目,意在让学生和教员认识,也让学生们相互认识。对很多人而言,酒会就是打声招呼从此永别的俗套,因为系里资源匮乏,无法组织研究生开展像样的活动,而且无论如何,它反映了那种传统的信念,亦即从事研究乃是一份孤独和隐居般的工作,考验的是性格而非学问,过多与人接触也许会降低性格的品质。新来的研究生们,尤其是那些海外留学生,仿佛意识到了这点,他们在会场里穿梭往来,迫不及待地找着长者搭话,决心要把全年的社交活动压缩在一个短暂的夜晚。亚当端着第一杯雪利酒离开吧台时,被一个走来走去的印度人拦下。 “晚上好。我叫阿里比。” “你好。我叫爱坡比。”亚当说。阿里比先生伸出手来,亚当握了握。 “你好。”阿里比说。 “你好。”亚当说,他知道对方的期望。 “您是大学里的教授吗?” “不,我是个研究生。” “我也是。我的论文打算做仙妮·霍德。你熟悉她的作品吗?” “不熟,她是谁?” 阿里比显得很沮丧。“我还没碰到一个听说过仙妮·霍德的人呢。” “这种事我们都会碰上,”亚当说,“再来杯雪利酒吗?” “不,谢谢。我不喝酒,而且果汁会让我拉肚子。” “嗯,请原谅。我口渴极了。”亚当从人群中挤出来,回到吧台。他很快又喝掉两杯干雪利。由于肚子里没食,他的胃像破水管一样咕咕直叫。他看看四下有什么吃的,但是只找到一只盘子里还剩着薄薄一层炸薯片的碎屑。他用已被舔湿的指尖,把碎屑拿起来贪婪地吃着。他看到凯末尔在房间的另一边,正冲这边挥手。亚当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去。他发现自己正和一个穿灰白色条纹西装的谢顶男子面对着面。 “你对肛门有何想法?”那个男子问。 “你说什么?” “小说家,金斯利·艾纳斯(1)。”男子不耐烦地说。 “噢,对。我喜欢他的作品。有时候我觉得比之任何别的作家,我与他更为投契呢。” “怎讲?”男子说着皱起眉头。 “嗯,你看,我有一个理论,”亚当刚刚有个想法,但他开始侃侃而谈,“你可曾想过,小说家们正以一种危险的速度用光所有的经历?没想过吧,我看也是。嗯,那就这么说吧,在小说作为主导性的文学样式出现之前,叙事文学只讲述非同寻常的题材或者寓言故事——尽是些国王和王后,巨人和飞龙,崇高的美德和魔鬼般的邪恶等等。当然,这样写没有把那些事物和生活混为一谈的危险。可是待小说一出现,你随手拿起一本书,读到一个叫乔·史密斯的平常小伙正做着你自己也做的那些事。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小说家还是要原创很多内容的,但那正是问题的关键:在过去两三个世纪里,小说作品的数目大得惊人,生活方方面面的可能性差不多全被写光了。所以我们这些人,你看,其实全都在重复着哪一部小说中已经描写过的事情,非此即彼而已。当然,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自我陶醉,以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活经历与众不同……这倒也好,因为当他们真的恍然大悟时,结果就够他们受的。” “妙啊!”凯末尔这时已走过来,从亚当肩后探过头来说。亚当不去理睬他,而是急切地盯着谢顶男子的脸,看他对自己的评论有何反应。 “那你说,”那男子终于开腔道,“艾纳斯比C·P·斯娄(2)好还是差?” “我不认为这两者有可比性。”亚当厌烦地说。 “我不得不比啊:他们是我读过的仅有的两位英国小说家。” “你一下午都到哪儿去了?”凯末尔问。 “我没跟你说话。”亚当说着又去吧台拿了一杯雪利酒。 凯末尔跟着他:“我做错什么了?” 干雪利喝上去像药水。他把喝了一半的酒放下,尝了一杯甜的。“你向博物馆的那个人出卖了我。” “你说什么呢?” 甜雪利味道好多了,但是甜酒下肚他发觉胃部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那个人来逮我时,你向他告发了我所在的位置。我看到你的。” 过了好半天,凯末尔才最终想起是哪个人。“噢,他啊!他只不过拿了一张你填错的借书单。” 亚当想正面看看凯末尔的眼睛,可是凯末尔的脸不停地来回摆动。“你说的是真话?”他诘问道。 “当然是真话。你以为他想干什么?” “我以为他想以谎报火警的罪名逮捕我。” “是你吗?我是说谎报火警的人?”凯末尔瞪大了眼睛说。 “对。也不对。我不知道。”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凯末尔说了。 “我觉得你没什么好担忧的,”凯末尔最后说,“没人问起你。除了芭芭拉。” “芭芭拉?” “对,她来过博物馆,就在你开溜之后不久。” “我觉得我是看到她了……她去博物馆到底要干什么?” “好像是听广播说,博物馆发生了火灾。广播确实为时过早了点。她想知道你是否平安无事。” “可怜的芭芭拉。她吓坏了吧?” “嗯,当然到了现场就不怕了。她留下口讯叫人送进来,我便出去,带她和孩子们喝了杯茶。” 亚当的泪腺刺激着他。他一口气又喝下一杯甜雪利。“凯末尔,你真够朋友,”他哽咽着说,“芭芭拉也是个好妻子。你们俩我谁都配不上。” “恐怕那个忏悔神父又在借我附体了。”凯末尔说。他脸红了,虽然让人意外,不过相当可爱。“芭芭拉告诉我,她担心自己又怀孕了。” “我该怎么办?”亚当向他求助,“我可怎么管新生儿的吃、住、穿各种问题啊?” “我跟芭芭拉讲了,我觉得你应该依靠系里——在职业问题上利用这点向他们施压。” “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对你没有损失嘛。听着,你知道贝恩怎么得到第一次提拔的吗?他那天跟我说:他做了六年的助理讲师毫无怨言,直到有一天他家的水箱爆裂了,可他请不起管子工。他直接冲到豪厄尔斯的办公室,要求提升。豪厄尔斯当场给他升职,而且补发六个月的薪水。看来他之前是忘了这一招儿。” “上帝啊。”亚当说。 “顺便提一句,如今贝恩得到新的教授职位了,应该会有空缺出现。” “系主任就在那边角落里。”亚当说着把领带拉拉正。 “要是我,可不会直接找他,”凯末尔说,“通过布里格斯来说,他对你更了解。系主任也听他的。” “我不认为现在还会听他的,”亚当说,他想起午餐时分的会晤,“我觉得贝恩是眼下的红人了。” “嗯,随你便。”凯末尔说。 亚当感觉有人拽他的袖子。又是那个谢顶男。 “我刚才撒了谎,”他说,“我还读过约翰·贝恩的作品。” “哪个约翰·贝恩?”亚当细心地问道,“是写《上流社会》的那一个约翰·贝恩(3),还是写《每况愈下》的那一个约翰·贝恩(4)?” “那一个约翰·贝恩。”男子皱着眉头说。 “谁在滥用我的名字?”荒诞剧教授用低沉的嗓音说着向他们扑将过来。 “是滥杀(5)。”亚当来了句俏皮话,并纵声狂笑。 教授不理他。“嗨,凯末尔,”他说,“研究进行得如何?”贝恩现在是凯末尔的导师,原来那位死在了办公室。 凯末尔拿出烟斗,开始往里面填充烟草。“我正着手重新诠释《专使》(6)。”他说。 “是吗?”贝恩说着整了整蝴蝶领结的两翼。他今晚可是盛装出席,穿一件灯芯绒上装,上面的条纹又宽又深,亚当猜想它们一定有特殊的功用,就像雪地防滑轮胎上的凹痕那样。 “你还记得,斯特雷瑟是怎样拒绝向玛丽亚·高斯特雷透露纽瑟姆家族赖以发家致富的那件人工制品的吧?” “我当然记得。”贝恩说。亚当情不自禁地去抚摸他的上装袖子,但教授厌烦地把手甩开。 “你还记不记得,詹姆斯以他素有的风格,拒绝告诉读者它是什么吗?”凯末尔接着说。贝恩点点头,走到亚当够不着他的地方。近处的人竖起耳朵,纷纷朝凯末尔身边聚拢,他总能吸引大家的注意。“斯特雷瑟把这东西形容为一件‘体积小、微不足道、最常用的荒唐物品’,但又‘有失体面’。这个东西会是什么,学者们已经争论了许多年。”凯末尔收住话头,点上烟斗,让听众们焦急地等待着。“嗯,我相信这是一只夜壶。”他最后说。 听众中的女生们咯咯地笑起来,并轻碰同伴唤起注意。她们围过来就是要听这个。 “一旦你看出来以后,它就成了和《金碗》中那个碗一样重要的象征物。”凯末尔说。 “很有意思,”贝恩说,“那你觉得呢,爱坡比先生?” “我认为是避孕物品。”亚当说。 只听女生中间有人震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贝恩涨红着脸大步走开了。凯末尔把亚当拉到一边。 “我想你最好跟着布里格斯。”他说。 “怎么了?”亚当抱怨,“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保持自己的idée fixe(7)吗?不管怎么样,你不能说夜壶体积小。” “贝恩以为你是对着他发难,”凯末尔说,“是他阻止学校的理发室出售避孕套的。” “噢,随便吧。”亚当说。他这次拿了一杯半甜不甜的雪利酒,希望能多少中和一下在胃里打架的两种感觉。 “嗨,爱坡比,”是布里格斯,“你怎么样?” “糟透了。”亚当说。凯末尔识趣地走开。 “噢,这真让人遗憾。论文进展不顺吗?” “所有事情都不顺,”亚当说,“除了做父亲。我妻子又要生孩子了。” “哦,恭喜。你的第一个?” “不,我们的第四个。” 布里格斯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真绝望了,”亚当说,“我一直在担心家庭问题,所以研究也没什么进展。我们的公寓已经塞满了床铺,我没地方学习。孩子们需要新鞋子,而用电又随时可能被切断。昨天,最小的孩子出皮疹:我们担心是佝偻病。” “天啊,”布里格斯说,“真叫人难过。”他咬着嘴唇,双手扯着两只耳垂。 亚当举起酒杯,以夸张的姿态一饮而尽。“这就是我和学术生涯的永别,”他说,“明天我就烧掉所有的笔记,在大巴士上找份活干。” “别,别,你不该如此冲动,”布里格斯说,“我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 “我需要的是一份工作。”亚当决断地说。 “我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布里格斯重复道,“别鲁莽行事。” 亚当看着他推开人群,朝豪厄尔斯走过去。系主任还是保持着他在这种场合的老习惯,坐在房间的一隅,背对着大伙,和他的老伙计——两个技术人员一起喝酒。两人负责操作一台制作词语注解索引的计算机,那可是系主任的骄傲和乐子。通常,教职员中只有级别较高的才敢靠近这个小朝廷。偶尔他们也会引见几个特别出众的研究生,但是许多在场的学生最终拿到博士学位离开系里时,只能说——摩西作证——他们总算看到了系主任的背影。 “我已经决定改变论文选题了。”在亚当右耳边有人这么说。是阿里比先生。 “我相信这很明智,”亚当说,“我看选仙妮·霍德,写不出什么名堂来。她是谁,顺便问一句?” “她是一个在印度出生的英国小说家。如果你能帮忙建议一个别的作家,我会非常感激。” “埃格伯特·梅利玛许怎么样?”亚当说,“我可以给你提供信息,让你找到他未曾发表过的一些有趣材料。”阿里比一脸茫然。“他是一位不太有名气的天主教小说家和散文家。”亚当解释。 “我还是偏向有印度背景的人。”阿里比说。 “啊,那你可难住我了。”亚当叹了口气。 “或者某个公认的大家。我觉得戴·赫·劳伦斯的象征主义……” “这个好像已经有人做过了。”亚当说。 “我能和你谈谈吗,爱坡比?” 布里格斯又回来了。他把亚当拉到一旁,像是要搞什么阴谋似的。“系里确实会有一个空缺,真巧,”他嘟囔着说,“我和系主任谈过了,他看起来乐意认可。” “那太棒了,”亚当说,“我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呢。” “我已强烈要求,理由是你的……个人境况,”布里格斯说,“但是十月份之前不可能开始工作。” “嗯,在那之前,我就将就着混吧,”亚当说,“我对您感激不尽。” “别走开,”布里格斯说,“我试着找个机会让他和你谈谈。” “怎么样?”凯末尔问。布里格斯离开后他走过来。 “难以置信,”亚当说,“布里格斯看来觉得他已经帮我弄到了工作。” “好啊,”凯末尔说,“我说值得一试嘛。” 亚当又拿了一杯半甜不甜的雪利酒用来庆祝。“万事万物都会顺遂,一切的一切都会顺遂。(8)”他开心地吟诵道。他不必返回贝斯沃特的羊肠小道去了。他可以把那段烦心事彻头彻尾地忘记,重新定下心来安安生生写他的论文,并且学着做一个宽厚和善解人意的丈夫。“我要去给芭芭拉打电话。”他对凯末尔说。 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走到门口。他前伸的手里端着的雪利酒杯,看上去就像一个自负、专横的舞伴,引领他领教了一系列动作:复杂的合围,突然的变向,快步的移位,还有让人头晕目眩的旋转。四周,乱哄哄的学术谈话声声入耳。 “我的课题是十九世纪的长诗……” “一旦你开始寻找弗洛伊德式的象征……” “这本关于勃朗宁的书……” “坡说得很对。它的确是一种用语矛盾……” “……东部盎格鲁方言中的双元音……” “……每一样东西要么是圆而空,要么是长而尖,如果你想一想这个问题……” “……书名是《弓与琴》还是《公子哥与撒谎者》(9)……?” “原来op.cit.(10)是这个意思!” “……有点像‘咦哦’……” “……什么都没发表过……” “……‘十八世纪的热火朝天’,印出来后变成了‘十八世纪的煤气炉’……” “不,像这样念:‘咦哦’……” “……等了三年才有东西出现在《注释和疑问》中……” “如果是‘十九世纪的煤气炉’我兴许就混过去了……” “……后来换了一批编辑,他们把稿子退回来……” “我本以为是‘opposite’的缩写……” “……‘咦哦’……” 三个在场的年轻人正在写反映学界人情世故的小说。他们时不时地离开人数最多的那群来客,退到角落里,在小本子上草草记下一些观感以及睿智的妙语。亚当注意到,其中一个正从另外两人的肩头俯视着他们的笔记,忙着抄录。这时他感觉有人拽他的衣袖。 “梅曼·诺勒(11)——”谢顶男子又来了。 “抱歉,”亚当说,“我得去打个电话。” 酒会会场外面的走廊墙壁上,挂着一个公用电话,其上设置的盔形隔音板简直丝毫不能减弱谈话的噪声,亚当在等芭芭拉接电话的时候,用一节手指堵住左耳。她拿起话筒时,声音听上去出乎意料地轻快。 “嗨,亲爱的,”她说,“听到你的声音真好。今天下午我还以为自己要成寡妇了呢。” “我听说了。很抱歉我们错过了。” “没关系,凯末尔很热心,还请我们喝了茶。对了,你整个下午都到哪里去了?” “噢,呃,我出去了……做研究。听着,我有个好消息。” “什么样的研究啊?” “说来话长。我以后告诉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感觉好多了。” “好多了?”他不安地重复道。 “是的,我又检查了一遍图表,确信我们弄错了。我立即感觉好多了。亚当,我相信我没有怀孕。” “胡说!”他大声喊道,“你当然怀孕了!”一对正在离开酒会的男女经过时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几眼。 “你这话什么意思,亚当?” “我是说,你的月经推迟了那么久,今天早晨还感到恶心,”他接着用略为克制一些的语气说,“这些都是明确的信号。” “可是我最后吃下了早餐。” “对,但只不过是橘子酱。我清楚地记得只是橘子酱。那只是你嘴馋罢了。” “亚当,你听上去好像希望我怀孕似的。” “是的,是的,”他喃喃说道,“我刚刚说服布里格斯在系里给我谋到一份教职。但是他那么做完全是因为他以为我们又要有一个孩子了!” “噢。”芭芭拉说。 “这就是我的好消息。”他恨恨地说。 芭芭拉沉默片刻之后说:“嗯,好吧,如果再生一个孩子对我们谋职绝对至关重要的话,我们很容易做出安排的。” 他考虑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不,”他说,“一时失算又生一个,结果却获得一份差事,可算惊喜。可是为了得到一份差事不得不再怀上一个孩子,那就截然不同啦。没有差事值得我们这样折腾。” “我同意,”芭芭拉说,“可是你怎么办?” “我只能蒙混过去了,”亚当说,“说你流产了总可以吧,我想。” 亚当返回酒会时,发现凯末尔正和庞德说话。 “喂,你在这里干吗?”他说。 “凯末尔邀请我来凑个热闹,”庞德说,“你们这里外国佬不少嘛。” 亚当环顾四周,紧张兮兮的,生怕又碰到阿里比先生。还好,他在房间的另一侧。印度人却把他的目光理解成召唤,随即走了过来。 “你帮我想出题目了?”他迫不及待地问。 “不,不过我想让你见见庞德先生,”亚当说,“他在英印关系方面是个了不起的专家。” “我非常荣幸,”阿里比先生说着把手伸给庞德,“你好!” 亚当把凯末尔拉到一边:“我跟你说,看来,芭芭拉也许根本没有怀孕。” “恭喜啊。”凯末尔说。 “嗯,可是这份差事,我该怎么办?” “什么也别说,老伙计。如果什么时候非得带上四个孩子露面的话,你总可以去借一个来。” “啊,你在这儿啊,爱坡比,”布里格斯说,“系主任愿意和你谈一谈。” 凯末尔轻轻拍了拍亚当的肩膀,以示鼓励,布里格斯看到了,而且起了疑心。“我希望你没跟别人说起这件事吧,爱坡比,”他领着亚当穿过房间时这么说,“学术界有各种各样的势力在较量,你自己会发现的。谨慎极为重要。沉默是金。” 亚当强忍着才没说沉默没有用。他站在豪厄尔斯宽大的肩膀后面,嘴巴干涩,还微微发抖。布里格斯弯下腰,在系主任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豪厄尔斯转过身,一双充血的大眼睛盯着亚当。 “我想见的是爱坡比。”他对布里格斯说。 “这位就是,主任。” “不,布里格斯。这是凯末尔。” “我向您保证——” “我想见的是爱坡比,布里格斯。在写十九世纪的阴沟或类似东西的那个。聪明的小伙子——贝恩和我提起过他。你把他们两人弄混了。”他发出短促而刺耳的笑声,又转过身去对着他的亲信们。“告诉爱坡比我想见他。”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会告诉他的。”亚当说,这是他首次开口。 “很抱歉,”他们走开时,布里格斯说,“看来有点误会。” “没事。”亚当说。 布里格斯咬着嘴唇,同时使劲拽着两只耳垂。“我敢说有人在背着我耍阴谋诡计。”他嘟囔道。 亚当走到凯末尔旁边。“怎么样?”凯末尔说。 “恭喜了。”亚当说。 凯末尔皱起眉头。 “豪厄尔斯想见你。” “我?” “你的名字是爱坡比,对吗?” “你胡说什么?” “你是在写一篇关于维多利亚小说中的卫生设施问题的论文吧?” “你知道我是在写……” “嗯,你得到了一份工作。豪厄尔斯准备把它给你。” 凯末尔连蹦带跳穿过房间,偶尔停步朝亚当投来疑惑又不敢置信的目光。亚当不耐烦地挥手让他快走。他转身回到吧台,庞德正在那里竭尽热情友善之谊,跟阿里比先生交谈。 “嗯,我们已经解决了阿里比先生的小小麻烦,”庞德说,“他准备研究《爱经》对当代小说的影响。” “我真羡慕你。”亚当对阿里比先生说,后者自豪又腼腆地笑了笑。 “我非常感激……”他喃喃地说。 “不错的小伙,”相互握手说再见后,庞德说道,“他准备来上我的《高级英语课程》。” “可是他不需要修这门课啊。” “对,他不需要,但是他似乎很佩服我。这是我生来的天分。对了,亚当,午餐时我讲的跛脚的原因是在捉弄你。” “是吗?” “嗯,你知道萨莉和我有时会一起洗澡,然后——” “你的电话,亚当。”有人通报。 “喂,是你吗,亚当?” “别告诉我,让我猜猜,”亚当说,“你又觉得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 “肯定是这样。工作的事已经吹了嘛。” “噢,亲爱的!我还以为你会高兴。怎么回事?” 酒会终于结束了,走廊里人声鼎沸,人们都在忙着穿衣戴帽。亚当冷冷地瞪着他们,用手指捂住耳朵,摆出一副准备自杀的姿势。 “现在不能说。晚些吧。” “多晚啊,亚当?你现在回家吗?” “我得去博物馆拿我的东西。” “可是这会儿已经关门了。” “不,今天开到很晚的。” “噢,你不会在那儿久待的,对吗?” “不,”他突然心血来潮说,“我会的,我想留下来干点活儿。别熬夜等我了。” 趁芭芭拉对他用上楚楚可怜并晓之以理的软硬两手之前,他赶快放下听筒。到了拿定主意的时候了,他不愿有什么来干扰他实现目的的决心。他会返回贝斯沃特。他要拿到梅利玛许可耻的自白,有了这些,他将给文学界、学术圈、天主教和命运以重重一击。他会把自己的发现公之于众,从而一鸣惊人,要不就被昭著臭名的火焰烧死。 他从电话旁晃晃悠悠走开时,走廊里的众人已先于他散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去追逐危险。贝斯沃特的那所房子,笼罩在大雾里阴森森的,一个铿锵甩着钥匙的疯王后,一个头发乌黑、嘴巴很甜的女儿,还有关在下面地牢中那几个凶残的宠臣,随时都会跑出来行凶:它不是一座“危险的城堡”(12)是什么?从那里,骑上他信得过的小摩托坐骑,他,大无畏的亚当爵士,要试图夺取埃格伯特·梅利玛许道德败坏的小说这盏邪恶的圣杯。如果追寻的成功,与古老的传奇相悖,要求他必须放弃圣德,堕落到勾引他人的少女怀中,那岂不更好。对于节制性欲,他已经受够了。 亚当大摇大摆地走过门口,打算再喝最后一杯雪利酒。可是他忘了把手指从耳朵旁移开。他抬着的胳膊肘撞到门的侧柱,碰撞微不足道,却足以把他摔倒在地。凯末尔和庞德扶他起来之前,几个离开的客人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1) Kingsley Anus,对英国小说家金斯利·艾米斯(Kingsley Amis, 1922—1995)名字的误读或误记。Anus原意为“肛门”,故有上文的误解。 (2) C.P.Slow,对英国作家斯诺(C.P.Snow,参见序言)名字的误读或误记。 (3) John Bane,对英国作家约翰·布莱恩(John Braine, 1922—1986)名字的误读或误记。此处亚当没有纠正这一错误,下同。 (4) 对英国作家约翰·韦恩(John Wain, 1925—1994)名字的误读或误记。 (5) in bane,与上文“滥用”(in vain)对应,一语双关,呼应了贝恩教授的名字Bane。 (6) The Ambassadors,美国作家、评论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的小说。下文《金碗》也是其代表作之一。 (7) 法语,定见。 (8) All shall be well and all manner of things shall be well,语出英国女神学家诺里奇的朱利安(Julian of Norwich,约1342—约1416)的《圣爱的十六则启示》,这是中世纪英国为数不多的神秘主义著作之一。 (9) 原文分别为The Bow and the LyreThe Beau and the Liar,英文读音相同。 (10) 拉丁语opere citato的缩写,前面引用的书。 (11) Mormon Nailer,对美国作家、报告文学家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 1923—2007)名字的误读或误记。 (12) Castle Perilous,英国作家托马斯·马洛礼(Thomas Malory,约1405—1471)的著作《亚瑟王之死》中,莱昂尼斯夫人被囚禁的城堡名。 第九章 《人类的生育力》,前身是《避孕学刊》。 ——大英博物馆目录卷 在亚当停放小摩托的艾治威路那一路段上,只有一家店铺还开着。橱窗灯火通明,但是从街道左右两边十二步开外的地方,都看不到它。亚当之所以对步数那么有把握,是因为他到此刻为止已经屡屡走过这家商店,不下二十五次。 离开雪利酒会后,他已经清醒了很多。是凯末尔和庞德把他抬到了男厕所,用冷水给他浇头。然后,他们带他到咖啡吧,逼着他吃下一个奶酪三明治,并喝了三杯极苦的浓咖啡。他们这么做当然是出于好意,可他宁肯两人不曾如此尽心尽职;因为这样一来,他先前决定重返贝斯沃特时那种充满自信、满不在乎的乐观情绪化作了乌有。他努力想恢复自己那副叱咤风云的历险勇士的形象:一心一意追逐目标,但也准备泰然自若地接受任何机缘使然而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的肉体。一天下来,事情一桩接一桩,像是挥鞭驱使他钻过大小不一的圆环,弄得他全然不知所措。不过截止到目前,他总能游刃有余地对付过去。但是此刻,当他最需要扮演一个现成的角色时,那点能耐像是消失殆尽了。他再次与自我,以前的那个亚当,形影相吊,一个有着自己特殊的道德苦恼、赤身裸体的叉状动物。 文学作品中当然有许多不忠的丈夫:尤其是现代小说,简直可以称之为教人偷鸡摸狗的通奸大全。可他一时想不出,有哪个人物由于对婚姻的复杂性感到烦心和沮丧,到另一个女人张开的怀抱中寻求安慰,到头来却发现他偏偏被自己逃脱的那些荒唐顾忌束缚住了手脚的。 他在橱窗前再次停下脚步。橱窗上方,缺胳膊少腿的霓虹灯在大雾中隐约闪出URGICAL GODS(1)的字样。他倒是真需要督促的诸神呢——他渴望被耽于声色的酒神精灵附身;不过这家圣祠一样的商店,并没有把他推上亵渎的享乐轨道。相反,他打量橱窗里的东西时,只觉得不安和恶心。《安之若素的性福》是其中一本打折出售的书。但不只是旁边两种——各称《鞭笞史》和《性病的种类》——让第一本书令人愉快的标题显得勉强和空洞,还有套在粉红色塑料肢体上的那些防疝带、弹力长袜和男式紧身内衣,也够诡异可怕的,活像西班牙大教堂的侧殿礼拜堂里悬挂的那些用来治病的吓人供奉物。再有就是无数的小匣子、罐钵和袋盒,有些是用来快速隆胸的;有些是给上岁数的男人提供希望用的;还有一些标签文字更让人费解,他知道里面装的无非是些让人无忧无虑纵乐的器具,可上面的商标听上去却像是药物。所有的商品展示绝对有致使阳具萎缩的效果,把性爱展现成了一种宇宙间的通病,患者则全是有疑心病的废人,身上五花大绑,缠着绷带,涂满激素膏,着迷于回春药片。他们能苟延残喘活下来完全是靠着人造设备或器具。 他转身走开,重新在人行道上踱步。毫无疑问,他自嘲地想,从小所受的天主教的抚养和教育会渗透到人的骨子里去。真正潇洒又自信地参与一场affaire(2),这不合他的秉性。采取“防范措施”在世俗的情场老手看来,无疑就像眨眼睛一样机械而根本不假思索,但是对他来说,却是一种充满尴尬、愧疚和迷信恐惧的折磨。而且,亚当此刻发现,这种折磨会从道德高度轻而易举地给纵欲行为本身蒙上阴影。 或许,他试图说服自己,自己的焦虑有些多余。弗吉尼亚一定是那种不戴子宫帽会觉得衣服没穿齐整的女孩。他不能放心地把那方面的事情留给她去管吗?可是他又总有什么理由认定,对方并不像她装出来的那么老到——她怎么可能会呢?有那个老魔头,她母亲,一天到晚严密监视着她。更何况,自从事实证明芭芭拉使用安全期避孕法失败之后,他在这种事情上已经不再相信女人了。万一弗吉尼亚那边有半点差池,九个月后,任他再不情愿,他可就不只是一个,而是两个新生儿的父亲了。 这种可能性对他的打击如此之大,他几乎想就此放弃这一计划了。但是,不知怎地,他又实在不想回到那无法令他开怀振作的家去,面对种种棘手的家庭问题。一天来发生的事情像废墟一样对他四面夹击。虽然他从早上起就在阅览室自私地占了一个位子,他却没打开过一本书;另外,他使大英博物馆陷入恐慌和混乱,错误地怀疑一个朋友背叛了他,丢掉了一份只享受了十分钟的差事,还在系里众目睽睽之下大出洋相。而如把爱坡比家族将要添丁的预兆计入,这些挫折真算不了什么。如果他能拿到梅利玛许的秘密手稿回家,那至少还算小有斩获,可以让他怀抱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安然上床入梦。 换句话说,并非是单纯的情欲,驱使他一路朝着贝斯沃特的这所房子而来;应该说是文学发现的诱惑。弗吉尼亚只不过是个意外插曲——尽管他得承认,这一插曲并不完全令他遗憾。甚至不妨实话实说,他把她看成额外的收获:如果梅利玛许的手稿问题不曾出现的话,他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要和她上床;可是如果上床是拿到手稿的唯一途径的话……嗯,他只是个凡夫俗子嘛。当然,无论如何,这就是博纳文切尔神父所称的严重的罪孽;可是以他此刻的心情,这阻挡不了他——他倒是期望做一次地地道道的罪人,以某种阴暗的满足感恣意发泄一次。好在眼下的情形容许他把自己看成是一种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的受害者,而不是他主动上门去寻花问柳的。头脑里有个声音轻轻提醒着,如果他要对芭芭拉不忠,如果他准备豁出去偷吃一次禁果的话,那几乎再没有比此刻更自在、隐蔽而且无须自责的机会了。 连天气似乎也参与了这场密谋,给他下定决心的时刻蒙上一层遮羞的薄纱。艾治威路上安静得可怕,阒无人迹。偶尔这片肃静会被一辆挂着低挡蜗行而过的大巴士打破,车从与他齐平的位置驶过时,看得到灯光晦朦的车窗,但是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又消失不见了。良久,才有一个围巾蒙得严严实实的行人,咳嗽着蹒跚而过,随即消失在大雾中不见踪影。倘若他现在不能鼓起勇气开始爱欲的探险,在更加正常的气象条件下,他还哪有什么机会这么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亚当给自己打气,抱定宗旨朝店铺走去。 他正走着,听到身后的人行道上有脚步声。他很想停下,贴着墙躲起来,等那个行人先走过去,可是他心里清楚,如果自己再次犹豫不决,将永远无法重下决心。他加快步伐,没想到后边的脚步也一样提速。他开始小跑,听到身后的跟踪者连喘带咳正拼命想追上他。店铺灯火辉煌的玻璃门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亚当伸手去拉插销,这时一只手使劲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一动也不动,活似一个被抓的小偷。 “对不起,先生,”一个爱尔兰口音的人说,“请问我这是在大理石拱门附近的什么地方吗?” “一直往前走,你就会走到的。”亚当回答道。他说话时扭过头避开问路人,但是他伪装嗓音的努力没能成功。 “荣耀归于主,是你吗,爱坡比先生?”芬巴尔神父说。 “你是要进店去吗,爱坡比先生?别让我耽误了你。” “噢,没事,神父——” “我和你一起进去吧。能躲开这阵大雾一两分钟,我倒也不介意呢。” “让我指给你大理石拱门的方位——” “进去说吧,爱坡比先生。圣母啊,你可曾见过这样的天气?” 芬巴尔神父紧紧拽着亚当的胳膊,不由分说,领他走进商店。一个衣着讲究、蓄着牙刷般短髭的小个子,正坐在柜台后面的圆凳上看报纸。他站起身来,面带隐晦的微笑表示欢迎。芬巴尔神父解开围巾,露出他的教士衣领的时候,那个男子的笑容慢慢冻结,不自然地变成皮笑肉不笑。看那副龇牙咧嘴的惊恐模样,不知哪种感觉占了上风,是难以置信,还是充满好奇,或者是恐惧不安。芬巴尔神父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唠叨。 “我从没跟你说过吗,爱坡比先生,我有一个表亲在城北的布朗普顿那儿的奥拉托利会(3),我今天进城,下午又难得有空,所以就想趁此机会去拜访他。但真是失策啊,绝对是。我从五点就开始等待雾散,谁知道这会儿比刚才更糟糕了。所以我最后决定还是上路走吧。讨厌的天气,先生。”这最后一句是冲着柜台后面的男子说的。男子连连点头表示回应,一边仍旧茫然地咧着嘴傻笑,看上去面目扭曲。“我猜你是认为我穿着爱尔兰粗皮拷花鞋不该抱怨这大雾吧,可是爱尔兰的薄雾和这里的完全是两码事。这么大的雾,你拿把扫帚竖着,它都不会倒。生意也受影响吧,我看?” “有什么可以为两位先生效劳的吗?”男子问。 芬巴尔神父望着亚当,看他想买点什么。亚当拼命在货架上搜寻,看有什么无伤大雅的东西可买。谢天谢地,他总算看到了一盒面巾纸。 “面巾纸,小包装的。” “六便士。”男子说。 “哎,雾气都钻进鼻子里了,是吧。脏兮兮的,我都快窒息了。”芬巴尔神父说。“能给我一盒润喉糖吗?”他问。 “我们不供应这货。”男子说。 “不供应这货?”芬巴尔神父重复一遍。他惊讶地四下看看。“这是家药店,对吗?” “不——”男子开始解释。 “大理石拱门离这里只有一步之遥了,神父,”亚当机敏地大声插话说,“然后你可以沿着公园路走到海德公园角,再顺着格罗夫纳广场向前走,到达维多利亚车站,如果我是你的话——” “哎,我这就出发,”芬巴尔神父说,“你知道亚当——你不介意我叫你亚当吧?你知道,我非常高兴,我们这样偶然遇上,因为我一直在想我们今天上午那段极其有趣的谈话。” “哦,不值一提呢。”亚当不以为然地说,一边向门口挪步。 “噢,当然值了。谈话非常有意义。我在想,你觉得教会对年轻夫妇们管束太严厉了——” “噢不,不,一点也不!”亚当反驳道。他推开门,可是芬巴尔神父毫无离开的意思。 “请别把门敞开着,”柜台后面的男子说,“雾气都灌进来了。” “没错,别那么着急,亚当。”芬巴尔神父说。他转过身去对着那男子说:“你不介意我们在这里喘口气,对吧,先生?商店里没人,对生意也不好,不是吗?” “干我这行的正好相反。”男子说,看来他已经回过神来。他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亚当和芬巴尔神父,似乎怀疑两人设局来害他。 “真的吗?”芬巴尔神父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是那样呢?” “你刚才说我们今天上午的谈话怎么了,神父?”亚当说,他从油锅不顾一切地跳进火坑里。 “啊,对,那我刚才说到哪儿了?我是想说,亚当,你不应该认为,教廷禁用节育措施,是想让年轻夫妇们的日子更难熬。” “当然不是——” “事情只是在于传授神的法则。这是一个简单的是非问题……”他原本一直温和、友善的声音此时突然提高,仿佛是在布道台上以手击桌发表演说。“避孕无异于谋杀上帝赋予的生命,制造和销售那些肮脏东西的人,跟提供鸦片给瘾君子的家伙一样有罪!”他大声咆哮。 “在这儿,”柜台后面的男子说,“你不能对我说那样的话。” “这是私人之间的宗教讨论,”芬巴尔神父反驳说,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拜托,你有什么想法别说出来。”他转过身对着亚当。“你知道吗,”他继续激动地低声说,“避孕品的制造已经成了一个超级庞大的产业,都没人能猜测利润有多丰厚了!而整个肮脏的行当又被羞耻心和隐秘性遮掩得那么好,这些奸商甚至不用纳税!整件事都有共产主义分子的积极鼓励和大力支持,意在耗尽西方的活力。” “不。”亚当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柜台后面的男子。他正偷偷拿起电话,亚当确信他要打电话报警。“你不觉得我们该走了吗,神父?”他央求道。 “也许吧,”神父说着提高嗓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不喜欢听逆耳忠言。”他们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时,他对亚当说:“跟你说,如果说刚才那家伙自己就干那种勾当,我也不会吃惊。” “不!”亚当说。 “噢,真的。我一点不觉得惊讶呢。在柜台下面偷偷地卖,你知道,在柜台下面……你在这里做什么,亚当?” “我就想买点面巾纸。”亚当说着赶快在神父鼻子底下展示证据。他打开一小包,开始使劲擤鼻子。 “喔,不,我是说你在艾治威路干吗?迷路了?” “噢,不,我正要去找……几个朋友。在贝斯沃特。” “能让你在这样的夜晚还出门造访,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可要回家了。还要走很长的路,不过我口袋里揣着念珠,所以时间不会白白浪费。这条路是通往大理石拱门去的,对吗?那么,晚安,愿主保佑你。” “晚安,神父。” 亚当看着神父融入大雾之中。不知是什么原因,从视线中最后消失的是他的宽边呢帽。有一刹那的工夫,亚当仿佛看到有一顶空帽子轻飘飘地划过艾治威路,随后消失不见了。亚当蹑手蹑脚走到小摩托跟前,轻轻推着它朝相反方向而去。 亚当敲敲前门,开门的是多毛男。“进来。”他说。他伤残的左手握着一把长刀。 “我晚点儿再来。”亚当说。 “不。夫人说你必须进来。” 亚当往男子身后张望,看到弗吉尼亚站在楼梯上。她使劲点头并朝他招手。亚当犹豫不决地跨过门槛:“罗廷迪恩夫人在哪里?” “出去了,”男子说,“她得去拿一个花圈。” “给谁的?”亚当问,朝那把刀瞟去一眼。 多毛男被弗吉尼亚惹烦了。“回你的房间,去。”他训斥道。弗吉尼亚噘着嘴上楼去了,边走边扭屁股。“坏种。”男子骂道。他猛地打开起居室的房门。《世俗布道辞与私人祷告文》的手稿还在椅子上,亚当离开后没人动过。“你读——我看着。”多毛男说。他坐在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砂纸,开始磨他的刀子。 “你是哪里人?”亚当试着搭话。 “阿根廷。夫人吩咐我不能说话。你读——我看着。” 亚当随便翻开手稿,视而不见地盯着有好一会儿。“我不喜欢阅读时被人看着,”他最后说,“你能在外边等吗?” “不。”多毛男说,同时用拇指试试刀刃是否锋利。 门开了,弗吉尼亚走了进来。 “我说了,回你房间去,”多毛男怒吼道,“你妈让你待自己屋里,直到她回来。” “好吧,埃德蒙多,”弗吉尼亚驯顺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电视上在放伊丽莎白·泰勒演的一部电影。” 多毛男的身子一下变得僵直了,他狐疑地看着弗吉尼亚。“我今晚不看电视,”他嘟囔道,“我要看着他。” “好吧。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弗吉尼亚说着装出准备走开的样子。 “是什么电影啊,那么?”多毛男问。 “《玉女神驹》,”弗吉尼亚说,“她的第一部大片——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如花似玉。甜美,清纯。你一定喜欢的,埃德蒙多。” “我没看过。”多毛男舔着嘴唇说。 “你可以把门开着,”弗吉尼亚说,“爱坡比先生不会怎么样的。” 多毛男沉默了片刻。“你打开电视,回你的房间去,”他终于说道,“我要看。” 弗吉尼亚走出去时把门开着。过了一两分钟,隐约传来马蹄声和女孩子的惊叫声。弗吉尼亚从门厅里走过,并冲亚当眨了眨眼。他们听到她走上楼梯,随后她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两分钟过去了:亚当根据门厅里落地大座钟阴郁的钟摆声计算着时间。然后多毛男站起身来:“你待在这里,知道吗?你有什么需要的话,敲敲墙壁。”他用健全的那只手的指关节作了示范。 “好的。”亚当说。 多毛男把刀子插到腰带里,接着离开了房间。 座钟开始一刻钟报时的时候,弗吉尼亚又下楼了。她把脑袋探进起居室,两眼放光。 “来吧。”她小声说。 亚当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那人怎么办?”他从嗓子眼里挤出声。 弗吉尼亚冲他招手作为回答。他踮着脚尖跟她走到通往邻屋的那扇敞开的房门前。“看吧。”她说。 亚当朝里面窥视。多毛男正在电视机前呼呼大睡。嘴巴大张着,还轻轻打着呼噜。 “从没失灵过。”弗吉尼亚说。 “另外两个人呢?”他们悄悄走上楼梯时,亚当低声问。 “他们被锁在了地下室。别担心他们。” “他们是谁?” “我告诉过你了——屠夫。” “他说他是从阿根廷来的。” “我父亲曾在那里做肉类生意——他把他们带来的。上帝知道为什么——他们干活很不当心。” “你是说……手指?” 弗吉尼亚点点头:“现在是老妈在打理生意,尽管她总要假装不是。看吧,这就是我的小爱巢。” 她打开一间卧室的房门,并开了灯。亚当因为爬了很长一段楼梯,微喘着走了进去。 房间是十来岁孩子的那种猪窝。床、梳妆台和书架显然放不下弗吉尼亚的东西,它们大多在地板上扔得到处都是:书本、杂志、唱片、玩偶、毛衣、裤子、梳子、刷子、靠垫、剪刀、指甲锉,还有各种瓶瓶罐罐——雪花膏罐、指甲油瓶、浴盐钵、糖果罐,甚至还有果酱罐。丢弃的长袜和内衣,在房间一角积攒了一大堆。墙壁上钉着海景明信片、旅游招贴、真人大小的披头士的画像,还有弗吉尼亚穿着第一次领取圣餐的服装拍的照片。所有这些都让她显得比实际看起来小很多。 弗吉尼亚打开床头灯,把大灯关上。她锁上房门,双臂搂着亚当的腰。“这不是很好玩吗?”她轻声细语,一边偎依在他身上。 亚当仍然拿着《世俗布道辞与私人祷告文》手稿,他把它紧拽在胸前,作为自己和弗吉尼亚之间的缓冲物。“那些信件。”他说。 弗吉尼亚噘起嘴巴放开了他。“我不会让你在这里读信的,”她说,“你可以把信拿走。时间宝贵。” “你答应过让我看的。”他说。 “那就只瞥一眼。”她走到一个炊具柜前,取出一个帽盒,把它送到亚当跟前行了个屈膝礼。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沓用橡皮筋缠着的书信和一册厚厚的练习本。书信和本子的两头都已烧焦,他把文件拿起来的时候,还有一些烧糊的纸屑掉回盒子里。他极度小心地把橡皮筋拿掉。 “我看不清楚,”他抱怨道,“再把灯打开吧。” “坐到床上嘛。”她说。 他走到床边,靠灯坐下。弗吉尼亚坐在他边上开始脱长袜。可是他很快沉浸在他的重大发现之中。 的确是重大发现。信件的重要性只在于证实了弗吉尼亚讲的关于梅利玛许和她母亲的故事。其中一些是情书,文风多愁善感,无病呻吟,还用上了大量嗲声嗲气的儿语;其他的是一些商定或取消约会的简短便条。可那个本子——那个本子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亚当一页页快速翻过,看得越来越带劲。 书名叫《罗伯特和雷切尔》(梅利玛许和罗廷迪恩夫人的化名),以罗伯特的日记形式讲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初恋故事。罗伯特是个单身汉,一个小有名气的文人,也是一个颇得人心的天主教护教论者。四十八岁的他已经别无期盼,只有日复一日循常规生活,渐渐步入清寂的晚景,虔诚地死去,等着天主教报纸刊出充满敬意的讣告。就在这时,出现了一连串看似不可能但明显基于事实的事情,他和一个年轻姑娘,他的女管家的侄女,在他的乡间小屋独处了几天。一日,他误闯禁地,进了姑娘正在洗澡的房间。他有生以来还从未看见过成熟女性裸露的身体,眼前的景象释放了他内心强烈的欲望,而这种欲念连他自己也从没意识到过。虽说双方都缺乏经验又心怀愧疚,经过长时间痴狂的冤家前戏,他们终成恋人。后来女管家回来,侄女必须返回伦敦。他央求她嫁给他,但是她拒绝了,说是经历了这些事以后,他们再也不会相互尊重。他跟着她回到伦敦,两人现在是以情妇和包养人的身份重续旧情……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显然还有另一个练习本已被烧掉。真是太可惜了。《罗伯特和雷切尔》称不上是一部货真价实的文学作品:它给人的感觉粗糙而恶俗,全按真实经历的大致模型粗制滥造而成。那些自白透露出某种难堪和耻辱,巨细无遗地讲述了一个男人在精力衰退的岁数,性欲头一回被点燃的每一个细节。绝对算不上是艺术,而且写作时肯定没有发表的想法;但又无疑是埃格伯特·梅利玛许写过的最好的东西。关于那个年轻姑娘的描写,比如说,赤裸裸站在白铁皮浴盆里,头发垂到腰间……亚当翻回去想把那段再读一遍时,手稿从他手上被人夺走了。 “读得够多了。”弗吉尼亚说。 亚当的抗议涌到嗓子眼卡住了。弗吉尼亚正坐在他身边,几近全裸。 “你不是想来真的吧,弗吉尼亚?”亚当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用恳求的语气说。 “你答应过的。” “不,我并没真的答应……反正你母亲随时会回来。还有那个家伙——” “她去瑞士村舍找一个做花圈的,这种大雾天她几个小时也回不来。” “她想要花圈干什么啊,顺便问一句?” “为梅利玛许弄的。我想她为你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献花圈仪式。” “上帝!他埋在哪里?” “你在故意浪费时间,亚当,”她指责他说,“我已经履行了我这方面的协约。现在轮到你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挑中了我?我不是你要找的那种男人。我的床上功夫不行。我实践不够。” “你看着善良。而且温柔。” 亚当狐疑地看着她。 “你有……我是说……你是个处女吗?” 她涨红了脸:“当然不是。” “你多大了?” “十九。” “撒谎。” “十七。” “我怎么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你尚未成年也说不定呢。” 弗吉尼亚爬上床,摘下她第一次领取圣餐时拍的照片,指指底部记录的影中人的年龄和拍摄日期。 “好吧,那你是十七岁,”亚当说,“照片不让你觉得难为情吗?” “才不呢。”弗吉尼亚说。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穿上点衣服吧,”亚当说,“你让我感到冷飕飕的。” 弗吉尼亚的反应是点着煤气取暖器。“那就是我给你的全部感觉吗?”她蜷缩在炉火旁,略带忧伤地说。 “不。”亚当承认。他正看着煤气取暖器在她皮肤上反射出幽幽的光。 她神采飞扬地来到他跟前。“要我吧,亚当。”她嘤嘤低语。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部。亚当呻吟一声,闭上眼睛。 “我不能,弗吉尼亚。我不敢。我没有……采取安全措施。” “别担心那个,亲爱的。”她在他耳边喃喃地说。她的气息刺激得他浑身痒痒。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开始揉搓她的后背。 “你的意思是……”他的手指从她的脊背滑下来,一边用粗嘎的声音说。 “我不在乎冒冒险。” 他睁开双眼猛地往后一跳。“你疯啦?” 她跟着走到他面前。“我不在乎,真的,我不在乎。” “唉,可我在乎。”亚当说。他坐了下来,一阵眩晕。他刚才差点没把持住。他绞尽脑汁想再找个拖延的办法。“你有温度计吗?”他说。 “嗯,我想有的。怎么了?” “如果你真想做完这事,你必须测一下体温。” “你这人真逗。”带着迁就他的样子,弗吉尼亚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乱翻了一气,最后在一堆破梳子、破珠宝、破钢笔和破念珠中间找到一支奇迹般完好无损的温度计。他把温度计从她手里拿过来,甩下水银柱后,塞到她舌头下面。 “坐在床上。”他命令道。 她看上去像个调皮的小孩,光着身子坐在那儿,嘴巴里含一个温度计。亚当拉来一张椅子,并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和铅笔。 “好,你前三次月经最短的一次间隔是多久?”他问道。 弗吉尼亚吐出温度计。“我压根儿不知道,”她说,“这是在干吗?” 亚当把温度计放回。“我在设法确定,现在是不是发生关系的安全期。”他解释说。 “不怎么浪漫呢。”弗吉尼亚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一句。 “性这事儿本来就不。”他反驳说。他拔出温度计查看了一下。“九十七度六,”他宣布道,并记下数字。他站起来开始把梅利玛许的文件归拢,一副医生会诊结束时的样子。“好吧,如果你坚持每晚测量体温,发现连续三天骤升,告诉我,我们再议下一步。”他朝她淡淡一笑。 弗吉尼亚从床上跳下来。 “你混蛋,你是在耍我。” “不,不,真的。”他不停后退。 “是的,你就是。我没耐心了,亚当。” “老实说,弗吉尼亚,这愚蠢透顶——” 他转到房间的另一头,而弗吉尼亚紧追不舍。长袜缠住了他的脚脖子,瓶瓶罐罐在他脚下打转。他的膝弯撞到床沿,仰面朝天倒在了床罩上。弗吉尼亚狂喜地低声尖叫一声,猛扑上来。他感到她的手指在解他的皮带,裤子随着慢慢往下退去。他挣扎着想拉住裤子,但是,突然灵机一动,松开了手。 “哟。”弗吉尼亚惊叫一声。她站起身来往后退去。“哟。”她又叫一声。她抓起一件睡袍,挡在自己胸前。“你为什么穿那个?” 亚当站起来,裤子掉到脚面。他摸弄着芭芭拉内裤上的花边。“今天晚上我一直想告诉你来着,”他颤声说,“我……那种样子很古怪。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你要的那种男人。” 弗吉尼亚穿起睡袍,系上衣带。“你是说,你其实是个女的?”她瞪大了眼睛说。 “不,不!我都有三个孩子了,记得吧。” “那为什么……?” “宗教扰乱了我的婚姻生活,”他解释说,“如果性欲找不到正常的发泄渠道……”他一耸肩,吧嗒一声拽了拽芭芭拉内裤的松紧带。 坦白完毕后的沉默,被楼下突如其来的喧闹声所打破。“老妈!”弗吉尼亚叫道。她打开门,靠着楼梯栏杆。亚当用双手拎起裤子,跟在后边。 梯井底部,可以看到罗廷迪恩夫人正训斥多毛男,后者傻乎乎地揉着眼睛,闪避着朝他头部打来的拳头。罗廷迪恩夫人正捧着一个冬青和紫杉扎成的硕大无朋的花圈,火头上竟把它套在了多毛男的脖子上。她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另外两名男子连滚带爬地冲出来,挥动着切肉刀。罗廷迪恩夫人呼天抢地地指挥他们上楼。 亚当逃回卧室。弗吉尼亚跟着进屋,锁上房门。 “我该怎么办?”亚当发疯似的问。 “有个防火梯,”弗吉尼亚说着把窗框推上去,“我会说你几小时前就走了,趁埃德蒙多睡着的时候。” “那文稿呢?” “你留着吧,”弗吉尼亚败兴地说,“我想我不会再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亚当把文件一把抄起,走到窗前。“对不住,弗吉尼亚。”他说着在她的额头印上一个纯洁无邪的吻。 弗吉尼亚呜咽起来。“我好想成为圣莫尼卡中学六年级学生当中第一个做这事的人啊。”她说。 “这么说,你到底还是个处女?” 她点点头,两滴热泪顺着双颊淌下。 “没关系,”亚当安慰她,“还会有别的机会的。” 罗廷迪恩夫人的忠实走狗们迈着重浊的大步走上最后一段楼梯。“你最好快走。”弗吉尼亚说。 亚当踩到防火梯时,他的裤子再次滑了下来。为了节省时间,他干脆把裤子脱了,用来捆扎梅利玛许的文件。大雾湿漉漉地缠绕着他的光腿,但是因为有了这层遮盖,他还感恩不尽。当他小心谨慎地爬下梯子时,居然意识到,自己又在重演文学中最古老的角色之一。 (1) 字面意思为“督促的诸神”,因有下面一说。根据上下文,若灯不坏,当是SURGICAL GOODS,意为“外科用品”。 (2) 法语,私情。 (3) Oratory,圣菲利普·奈里(St.Philip Neri, 1515—1595)于一五七五年建立的罗马天主教宗教团体,由不属于任一教派的神职人员组成。 第十章 我现在发现,大英博物馆闭馆后的夜晚很难捱,心想也许你可以给我点读物作为调剂。 ——科沃男爵(致格兰特·理查兹的信) 亚当拖着沉重的步子,疲倦不堪地走进阅览室,就在这时,刺耳的铃声预报,图书馆十五分钟后即将关闭。等他一屁股瘫坐在他那带软垫的座位里的时候,周围的人开始站起身来,推开椅子,打哈欠,伸懒腰,整理文稿,收拾书本。他们中有很多人已经在那里待了一整天:看上去一脸疲惫,但却心满意足,对自己的工作进度表示满意——看掉那么多书,做了那么多笔记。还有博物馆的那些月光一族——白天上班,有固定的职业,傍晚才来这里写书或做论文的那些人。他们在下班高峰时间,从办公室急匆匆赶到博物馆,中途只在莱昂斯餐馆吃点快餐,然后整晚全神贯注着贪婪地埋头苦干。此时,他们用责备的目光看看挂钟,连排队归还图书的时候,还不忘继续读书。在这群同伴中,亚当觉着自己像个滥竽充数的骗子,尤其当他抱着摇摇欲坠的厚厚一摞一眼没看的劳伦斯资料往中央柜台走去途中,旁人肃然起敬地闪到一边的时候。 “我想全部保留。”他说,然后回到自己的书桌旁整理东西。一个男子拍拍他的肩膀,手中挥动着一张借书单。 “爱坡比先生,对吗?我想你这里的书架号码填错了。” “噢,对的,”亚当接过单子说,“谢谢你。我明天改过来。” 邻桌已经清空。凯末尔已经回家。但他给亚当留了一张便条。 给我的那份工作是要逼我完成论文的恶毒阴谋。贝恩刚告诉我,我会一直处于试用期,直到完成博士论文为止。无疑,我将成为第一位退休时仍是试用工的大学教师。——凯。 亚当笑了,从座椅背上拿起他那件带风帽的粗呢大衣。又一张纸条从风帽里掉了出来。 为法令全书增添一条新建议——《学术出版法案》:“政府将承担资助出版一份月刊,开本和电话号码簿差不多大小,用圣经纸分栏排印。月刊将登载所有投来的学术文章笔记信件等等,不论质量优劣,选题是否有意思。现有的期刊将被一律废除。这有利于消除学术界任命和晋升中的不良竞争因素,一应任命和晋升,将根据候选人名字的字母顺序挨个作出。”(阁下大名的首写字母肯定让你如愿以偿。)——凯。 亚当笑了,一耸肩顺势穿上粗呢大衣。他把手伸到衣兜里去摸手套,结果又掏出两封短笺。一封是剪下的布朗隆广告,横穿剪报的是一行潦草的文字:“为什么不去试试这个?——凯。”另一封写着: “这个怎么样: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使用椅子的教授遍地 或者: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椅子让臀部大为惬意 说正经的,这个肯定能赢: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面料出色做工精细 (有天分吧?)” 不过亚当有个更好的主意。他坐在桌前,拿出下午买的那张深褐色大英博物馆明信片。他在收信人处写上布朗隆公司,贴上邮票,准备在回家的路上寄出去。阅览室几乎已经走空,一名管理员在亚当身边不耐烦地踯躅,等着他离开。可是亚当不愿仓促走人,他正用遒劲、清晰的字体书写他的对仗句。他身体后仰,满意地打量着。对句有着美妙的意象派抒情诗那种轮廓分明的明晰,精致俳句的微妙回味,以及古典警句的简约。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因为全用阴毛来填起 亚当沿着河堤缓缓行驶,瞪大眼睛寻找近便处的邮筒——近便在这里的意思是,可以不必从小摩托下来而使发动机停转,伸手可及。发动机制造的噪声越来越难听——这是一天这样挂低挡来回行驶的恶果——他真不知道一旦停下,车子是否还能发动起来。 把自己的创意投寄给布朗隆大赛,对他来说成了一件重要的事,这是一天来他仅有的一点小小成果。不,不完全对——他还有《罗伯特和雷切尔》的手稿,已经安全地放在小摩托的工具箱里,用学院条纹围巾悉心包起。可是,尽管有趣,他却越来越怀疑,这份东西对他会有多少利用价值。版权在别人——想来应是罗廷迪恩夫人手里,而她明摆着不会让他拿去发表。也许她还能阻止他报道这事——他不清楚这方面的法律细节。此外,他还不小心从贝斯沃特一并拿走了《世俗布道辞与私人祷告文》的手稿,他得赶在罗廷迪恩夫人让市警察局追捕他之前,想办法把稿子还给她。 突然,一声浓雾警报喇叭吹响——好像就在他左耳后面——让他大吃一惊。沿河这边果真是漫天浓雾,似乎成了湿气和煤烟各半的混合物。一股轻微的烧灼味刺激着他的鼻子和喉咙——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一点点地闷烧着。 他终于发现了一个邮筒,挨了上去停下。他右手紧抓着小摩托的油门把手,身子前倾着伸左手投递明信片。谁知邮筒开口在另一边,结果他一时失去了平衡,明信片掉地不算,还脱手松开了小摩托油门,导致发动机立即熄火。亚当骂骂咧咧拾起明信片投进邮筒。然后他准备推动小摩托让它再次起死回生。若是走着回去,离家还远着呢,而他已经疲乏至极。上帝保佑它打着火吧,他开始推车奔跑时这样祈祷着。 发动机打火成功,甚至熊熊冒出火苗来。火贪婪地舔着亚当的脚踝,他赶快纵身跳开,任小摩托像艘微型火轮似的,自顾自向前滑行了几码,最后一个筋斗翻倒在阴沟里。他跟着跑过去,把自己的袋子从行李架上扯下来。意识到有爆炸的危险,他赶紧抱起袋子,躲到安全距离之外。突然,他心头又是一惊,想起还有《罗伯特和雷切尔》的手稿,只好匆忙跑回到小摩托跟前,挡着脸部不被热气烫伤,一边撬开工具箱的盖子。这时,火舌蹿上来烧焦了他的粗呢大衣。他向后打了个趔趄。太迟了!埃格伯特·梅利玛许佚失的名篇在第二次火刑中化为乌有。 随着一声爆炸的巨响,小摩托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动物,划出一道弧线腾空而起;待到砸落在地,车子已纠结作一堆炽燃的金属,经过最后两下抽搐扑腾,喇叭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哀号后,终于断气了。 接下来,除了火焰清脆的噼啪声以及从下游传来的浓雾警报伤心的哀号,四下一片死寂。亚当站在那儿惊呆了,等着警察、消防员、旁观者围上来。可是一个人也没出现。最后,从大雾里一瘸一拐钻出一条狗来,跑到火葬堆前趴下,津津有味地舔着几根骨头。亚当拾起袋子,准备步行,可双腿发软,走起路来有点跌跌撞撞。他听到,而不是看到,一辆加长轿车在路边刹停。车门打开又关上。 “嗨,伙计,”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遇上麻烦了?” “噢,嗨,”亚当说,“我有个口讯带给你。” “喝酒吗?”美国男子问道,一边拉下分隔的司机座后面的一个活动挡板,露出一排酒瓶。 “我想来点。”亚当说着,一仰身靠在柔软的灰色皮座上。豪华轿车沿着河堤缓缓驶去,轻轻发出低沉的声响。但是因为从里面拉上了车帘,他甚至感觉不到车子在移动。沁人心脾的音乐从隐匿在他座位后部什么地方的扬声器传出。 “苏格兰威士忌,波旁威士忌,杜松子酒,干邑?” “干邑,谢谢。” 美国肥佬往一只矮脚球形大酒杯里斟了大量的干邑,递给亚当。“可以帮你提提神。够倒霉的啊,你的小摩托着火了。不过,你保了车险吧,我猜?” “这我倒不曾想到。”亚当说着面露喜色。 “那你说的口讯是什么?”美国肥佬问,顺手打开一瓶威士忌。 “噢,对了,有人从科罗拉多打来电话——我是阴差阳错收到的口讯。说什么十万买书,五万买手稿。要不就是反过来……” 美国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那些家伙太小家子气了,”他说着往自己酒杯里倒了些苏打水,亚当还听到冰块叮当作响的声音。“好吧,为了我们今天第三次碰面——” “第四次。”亚当说。 “怎么会呢?” “今天下午在阅览室顶层走廊里的不是你吗?” “天哪,那是你吗?你在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 “我在逃跑。” “是吗?我也是跑着躲开你……好,为我们第四次碰面干杯。还有‘山顶学院图书馆’。” “为所有这些干一杯。”亚当说。他们喝上了。 “对了,我忘了问,你住在哪里,亚当?” “巴特西。” 美国佬降下玻璃隔板,对司机说:“你知道巴特西在哪儿吗?” “知道,先生。” “好,就去那里。” “好的,先生。” “太感谢你了,尊姓,嗯……” “别客气。我的名字是施尼茨,不过叫我伯尼吧。” “我希望大雾——” “别担心大雾。我想他前面的驾驶台装有雷达。这部车的设备,他妈的差不多应有尽有了。” “真了不起。”亚当啜饮着白兰地说。靠着酒精壮胆,他问道: “那么,你在阅览室干什么……伯尼?” “我是想趁着当时的混乱,仔细研究一下大楼的结构……” “结构?” “嗯,是这样,我有一个宏大的设想,一个愿景,你不妨这样叫。我准备买下大英博物馆,然后把它一砖一石原封不动地搬到科罗拉多,清理干净后,重新砌建。” 亚当大吃一惊。“连同所有的藏书?” “对,跟你说啊,我们在科罗拉多有一家小学院,高高坐落在落基山上——事实上是世界上最高处的学府了,我们每间教室都要配备现成氧气的……嗯,是个好地方,可惜规模没有得到应有的扩大——你知道,我们招不来优秀的学生和一流的教师。所以我告诉学校的托管理事们,我们需要的是什么:一座真正的超级图书馆——珍本和原始手稿那一类东西。‘好吧,伯尼,’他们说,‘去欧洲给我们弄一座图书馆来。’这样我就到世上最好的图书馆来了。” “我想大英博物馆不太会出售吧,出于某种原因。”亚当说。 “是啊,我猜你是对的。我没想到它这么大。”伯尼苦恼地说。亚当几乎和他一样感到遗憾。他设想的景象的确令人激动不已:清除了煤灰和鸽粪的大英博物馆,矗立在嵯峨的高山之巅,高大的廊柱和宏伟的穹顶在科罗拉多湛蓝天空的映衬下,轮廓鲜明,闪烁着纯净的光辉。“没关系,”他用安慰的口吻说,“有那么多钱,你一定能买好多藏书。” “是啊,可是我没时间零打碎敲地去买。尤其是搜罗手稿——你不知道这事多花工夫。” “我这里恰好就有一份原始手稿,阴差阳错碰巧得来的,”亚当说,“不过我想你不会感兴趣。” “咱们看看又无妨,亚当。” 亚当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世俗布道辞与私人祷告文》递过去。“非常枯燥乏味,全无文学价值可言。”伯尼翻阅手稿的时候,他说道。 “它曾经出版过吗?” “没有。梅利玛许出版过一些作品,但是没人愿意为他出版这本。” “嗯,我们愿意,”伯尼说,“你想要多少钱?” “手稿不是我的,”亚当说,“主人开价二百五十英镑。” “那我们就算二百七十五英磅吧,”伯尼说,“你应该拿一份佣金。”他掏出厚厚一叠五英镑面值的钞票,一张张数好放到亚当手里。亚当在他数到第五张的时候拦住他。 “你可以直接付给那主人吗?”他说,“她的姓名和地址可以在封皮后面找到。” “那好,”伯尼说,“噢,亚当,你能做份兼职工作吗?” “什么样的工作?” “为我们的图书馆搜罗图书和手稿。是这样:我很快就得回美国。你可以做我们在本地的采购商。百分之十的佣金,外加支出全部报销。成交吗?” “我想可以,”亚当说,“但是我还得问问我的妻子。” 在他家的街道拐角,伯尼把亚当放下。他们握手告别时,他把一张卡片塞到亚当手里。 “我住这家酒店。你和你妻子谈好后给我打电话。” 亚当大步流星地沿着大街走去,袋子撞着膝盖他也毫不理会。他不只要和妻子谈话,他还要和她做爱。 他在大门前停下脚步,抬头看看他们卧室的窗户。灯还亮着,这么说她还没睡。屋顶上方他看到的那个东西是星星吗……?这么说,大雾正在散去了。嗯,是的——他伸伸腿——腿也不瘸了。让怀孕这桩事折磨你,真是荒唐。如果她怀孕了,他们大可充分利用这个时机,如果她没有—— 他突然想到什么,兴奋劲儿立即减退。假如……假如,从他上次和她说话以来……假如…… 说来荒唐,但是他真的希望她的月经还没来。 尾声 或许她应该叫醒亚当,告诉他身上来了,芭芭拉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这样想。过道黑洞洞的,不过因为夜里常常惊醒,又有紧急事儿发生,她进进出出早已训练有素,这会儿走着也可算轻车熟路。夫妇的卧室里,微弱有光,那是路灯透过窗帘照进来的,亚当的脸上也给照得泛出淡淡的青色。他正在酣睡。她并不感到惊讶——听丈夫叙述,他好像一整天把大雾弥漫的伦敦城急急跑了个遍;如果他在雪利酒会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她也不感到意外,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丢了工作,她猜测着,那份他从没真正到手的差事。系里准备把工作给凯末尔,好像是这样。嗯,凯末尔等得也够久了。至于美国人给的这个工作机会,听上去可以一试,如果她没听错的话。 “亚当。”她一边脱睡袍一边轻声唤道。可是他一动也不动。那就让他睡吧,明天告诉他也不迟。他不大喜才怪哩。准是精力充沛地直奔博物馆而去。他这人一有心事,工作就不着调,也就是说每个月至少有一次会这样…… 芭芭拉上床时,听到一阵闷闷的哭声。多米尼克。她无奈一甩脚,再次下地,穿上拖鞋,又一耸肩顺势披上睡袍,轻轻摸进孩子们的房间。睡着睡着,多米尼克居然已经把被单卷得乱作了一缕缕,打了结似的把两条腿缠了个结结实实。她一手抱着啼哭的孩子,另一手把被单解开捋平。等她给孩子重新掖好被子,他已经进入甜美的梦乡。芭芭拉匆匆看了一眼爱德华。从暗处传来克莱尔的声音:“我能喝点水吗,妈咪?” “你怎么还没睡着,克莱尔?” “我口渴。” “好吧。” 芭芭拉从厨房端来一杯水。克莱尔小口喝了起来。 “爸爸回来了吗?” “回来了,宝贝。” “爸爸的制服在哪儿,妈咪?” “你在说什么?” “大英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有制服。” “爸爸做的不是那种工作。” “哪种——” “嘘。快睡吧。不早了。” 唉,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去了一趟博物馆很开心。不过,她吓成那样实在有些犯傻。假如是真的着火,她那么做又有什么用?他当时也许正打电话,设法找她。天啊,他今天打电话一定没少花钱。对了,那他一个下午到底都在干什么呢?是咯,她还没听到全部经过,还差得远呢。 窗帘上的一处皱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走到窗前去把帷帘弄弄平整。哎,反正据说他差点给烧死,她暗自寻思。她望望窗外,看到下面花园里那块皱皱巴巴的油布。奇怪的是,爸爸以前开这部小摩托的时候,从没遇到过什么麻烦。或许是亚当没掌握开车要领。谁听说过小摩托会自己着火的?不过她并不难过——现今这些日子,骑这部车迟早有一天会送命,而车子的保险金来得也正是时候。加上美国人给他的那些钱,他们可以相当宽裕地过上一阵。 我需要一件新外套,她拿着还有一半水的杯子回到厨房时,心里盘算着。我那件红色的外套,因为怀抱多米尼克和爱德华,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这次要买件合身的。宗教信仰固然重要,可我最好趁着身段还没完全变形的时候充分展示一下。给多米尼克买双鞋。给克莱尔买件女式衬衫。还要给亚当买内裤,至少买它四条。不能再发生这种事了。他今晚脱下裤子时,我忍不住笑出来,我原先已经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万一你发生事故怎么办,就像妈妈以前常说的。好像只要你的内衣内裤体面,发生事故又有何妨似的。 芭芭拉把杯子里的水倒进水槽,又接了一杯给自己喝。今天早晨他回忆起在法国的那个日子,她想到,那天我们俩穿着贴身内衣去游泳,后来我裙服里面什么也没穿。大海、阳光,而且离家千里之外。那次最险,我们几乎就要……还好我们把持住了,否则以我们的运气,我们非得立即结婚不可,那么现在就是六个孩子,而不只是三个了。可怜的玛丽·弗林。那将是什么光景?五个孩子全都不到六岁。换了我,准会发疯,真的,疯得没治。该死,我忘了布置好早餐餐桌了。 芭芭拉轻盈灵巧地把一方桌布摊开在桌上,然后开始摆放刀叉、勺子、杯碟、盘子、玉米片和橘子酱。 我之所以忘记,是因为他迫不及待地要上床,她想道。不过我喜欢我们即兴做爱。这也是安全期避孕法的大问题,或是其中的问题之一:太机械刻板了。你总是要盯着日历,就像发射火箭——五、四、三、二、一,倒数到零,你已经紧张得无法……不过今晚不是那样。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这么开心了,兴致盎然地大谈他的计划:写完论文,为那美国人搜罗旧书和手稿,还说什么要写一部小说,好像前面那些事还不够他忙活的。可能早晨醒来就忘得精光了。 她的眼睛此刻已经对黑暗颇为习惯,而且说来有点怪,不开灯反让她有点自豪感。她在抽屉和炊具橱黑黢黢的角角落落,娴熟地摸到她想要的东西,得意地测试着自己的触觉。 告诉玛丽我根本没有怀孕,这很难开口,她心想。倘若不是玛丽说服她丈夫信教,他们本可以使用避孕用品。事情怎么说也有点不公。毕竟许多姑娘是故意嫁给非天主教徒的。做丈夫的必须签名承诺,但如果他反悔了,并一味坚持,教士会告诉你,为了维持婚姻就认了吧。大家都说,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但是这种说法只有在女方配偶是天主教徒的时候才适用。这很典型——好像大人先生们从没想到过女人也会坚持己见。也许他们在制定规则时还没想到。梵蒂冈总是落伍一百年左右。 芭芭拉打了个哈欠,浑身一哆嗦。她最后检查了一遍早餐餐桌,然后离开厨房。 我还忘了另一件事,没做睡前祷告,她走到卧室时心想。也许今晚可以免了。可是我想我有感恩的理由。那就做个万福马利亚的小祷告吧。这层屋子里的穿堂风可真不小。 万福马利亚,你充满慈悲,主与你同在,你在妇人中被赞美,你腹中之子亦得到称颂。也许我此刻就应该告诉亚当。如果早晨他先我醒来,他会心情沮丧地躺在那里,琢磨我是否怀孕了。不过也许他看到梳妆台上的盒子也能猜出个究竟。以前不是有个法国女人会把胸前佩戴的白花改为红花,来给情人暗示的吗?是《茶花女》吧?拿不准。我的法国文学全忘光了。但是白花和红花没错。花的语言,比其他表述方法好多了,比如说倒霉这个词儿,或者伯明翰那里的人怎么说的,“我这个月还没见到”。还有那个美国女孩,叫什么来着,就是大学最后一年遇到的,把来潮说成从屋顶掉下来。嗯,说什么也得教会克莱尔说例假和行经,而且一定要让她早点知道,别像我那样在卧室里尖叫我要没命了,为此我始终无法原谅老妈。还有那个可怜的女孩,叫什么来着,三年级一班的奥利芙,奥利芙·格林(1),这种名字一辈子也忘不了,和亚当·爱坡比(2)一样糟糕。她在课堂上走到老师面前说:“对不起,女士,我头疼得厉害。”老师以为她指的是例假,就给了她一片卫生巾。半小时后她从更衣室回来时,只见她把它缠在了头上,原来在这之前她还从未见过那东西。好玩的是没有一个人发笑,要知道那个年龄的女娃全都野得离谱。那老师是谁?巴塞特小姐。她教我们法语和历史。是她鼓励我大学选学法语的。最大的吸引力是到法国待上半年,可当时我已经有了亚当,所以不想去了。他那时简直失去了理智,每天都给我写信,直到他忍无可忍,一路搭便车直接到了法国南部,然后我们决定订婚。(3)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他突然出现在杰勒德夫人家前门的台阶上汗流浃背又风尘仆仆他解下帆布背包时已经直不起腰来他不得不侧过身子多少像是强扭着头才能和她说话。我相信她当时准以为来者是个流浪汉他的法语没人听得懂还好我在场否则她可能会把他关在门外这并不等于说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就高兴到哪儿去她是个性情乖戾的老泼妇似乎把保护我的贞节当作自己的天职一天到晚监护着我们唯独有一天她不得不去佩皮尼昂(4)我们这才趁机去了海边…… 这样不好,我快睡着了。感谢上帝保佑我,没有怀孕。就这些吧,简短,温馨,而且发自内心。上床吧。啊。呜。我的脚冻得像冰块。不知道我把脚放在他膝盖下面就是那个位置会不会弄醒他,啊,暖和多了。嗨,他动弹了一下,啊,哎唷我的腿!明天一定要让他剪脚趾甲,像是又有了一个需要照顾的婴儿,我得防备克莱尔再拿剪刀,哪怕要他在高处什么地方钉一个挂钩呢,可你要是跟他说点什么他也不听,那是他忙着在一个满是孩子的房子里看书的结果。他说,要是我训练自己对没完没了的吵闹声充耳不闻,你就别指望我只听到你而听不到孩子们的声音。也许他会朝好的方向改变的,如果我们有一套宽敞些的公寓,当然有一所带花园的房子更好,花园可供孩子们玩耍,宣泄过剩的精力,可是我很怀疑,他总是活在梦中,他说什么来着,一本小说,里面的生活越来越像文学描写的那样,你听说过那么颠三倒四的谬论吗,生活就是生活,书本就是书本,如果他是个女人不用别人说自己就会明白。 呜呜呜呜又是一阵浓雾警报,听上去近在咫尺,多么苍凉的声音,让我想起他来多佛给我送行时的情景,他站在码头上,两手插在衣兜里,像要喊叫什么,可是每次他一张嘴,汽笛就狂鸣,当然一定是那个高大英俊的法国小伙靠着栏杆站在我边上其实我和那个小伙连一句话也没说可是他那晚因为嫉妒彻夜难眠那是他在信里说的真可笑我们结婚前他多么喜欢吃醋啊嗯一只脚已经暖过来了再来试试另一只啊真舒服我们那个什么以后他总是热乎乎的我也是可一下床就不行了也许是做爱激发身上来了我们度蜜月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那是第一次提前三天而不是推迟也是大约两年中的最后一次蜜月不堪回首可我怎么知道它会提前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让女方挑选日子的缘故我以前从没想到这点真可笑可我别无选择他那时正好是在外派前的休假期而我以为自己处在安全期整个晚上倒是安全的可是事后被单一塌糊涂看上去就像经历了一场血战第二天早晨他差点抽风想把被单偷偷带出去假装被我们弄丢了还是换了套新的了事好像酒店这类事见得还少似的他从来见不得血如果孩子们不小心割伤自己他就会小猫抓心似的心烦意乱估计我最后还得自己动手钉那个挂钩自从生下多米尼克以来我好像经期失血过多也许可以找医生开点药片减少失血量可是服药说不定会打乱我的生理周期这是安全期避孕法的又一个忌讳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因素会影响排卵那本书里罗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像什么环境变化啦饮食变化啦疾病啦海拔高度啦感情波动啦等等难怪他们把这称之为梵蒂冈赌盘爱本身是什么不就是感情波动嘛也许体温测量法可以解决问题这是第三个还是第四个月了目前看来还奏效可问题是一旦你使用过的任何一种所谓的安全方法失败了安全期避孕法就成了笑柄节律法也好不到哪儿去可笑的节律只有一周可以做爱然后禁欲三周那个叫吉恩什么的美国女孩是吉恩·考夫曼她说男朋友曾带她到罗得岛节律中心去原本还以为是个爵士乐俱乐部每天早晨都要测量体温烦死了玛丽说她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包括体温图表她属于不走运的那种类型硬是不管用那她该怎么办呢我很想知道对啦教廷将不得不改变态度这点毋庸置疑换了我处在她的位置我不会坐等那一天的我的亲朋好友中有很多人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他们说有大批天主教徒都是这样在他给我看的那篇文章里他说教廷很快就会改变立场老一代怎么会不强烈抗议呢你在天主教的报刊上已经可以看到尊敬的先生我受不了眼下年轻夫妇们的抱怨他们把汽车和洗衣机看得比做父母的责任还重我们一辈子虽然清贫但是上帝总是眷顾九个孩子的母亲实在不应该因为老一辈觉得自己历经沧桑而责怪他们妈妈曾经告诉我她年轻时连安全避孕法都会遭到白眼只有当你忍饥挨饿或者再怀上就要没命的情况下才能使用问题的根源在于大家庭的神话大家庭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倒想知道神之家也只有一个孩子我们家却有六个而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没完没了地打架那是谁啊多米尼克吧可别又要我过去侍候吧不他不做声了只是做了个梦我不想再要孩子了三个对我来说正好哈来点希望吧离我绝经还有多少年十五年吧我的上帝很多妇女到那时会生下一个孩子因为她们相信而我则不认为体温图表法管用这就像哺乳也就是哺乳排卵基础体温你过一段时间自己说起话来也像个医生了玛丽就是这样生了第二胎的可笑的是那么多人认为你在哺乳期不会怀孕安全期避孕法在哺乳期一样不起作用看来它不鼓励母乳哺养可是母乳哺养合乎自然如果你问我的话别提什么自然法则了没人在乎自然法则唯一的理由嗯也许还是某种自然法则避孕用品有点让人望而生畏甚至连非天主教徒也宁肯不用如果教皇说明天开禁我想我也不会欢天喜地想到要拿个小橡皮套还有那种叫什么杀精胶的东西硬往里塞摩西啊单是名字就让人欲望全无更何况避孕用具还不是百分之百可靠我打赌如果我们决定现在就使用它们意外一定会发生在我们身上让非天主教徒们大吃一惊那不是很妙吗也许唯一的万全之策是把避孕用具和体温图表法结合起来我的上帝啊只要你乐意你上床前可以花去一生的时间做准备工作呵或许药片可以解决问题可他们说它会让你昏昏欲睡还有其他副作用无论怎么做总会有个什么障碍或许那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是性本身的问题也许性就是原罪我不知道但是我们永远无法把它安排得有条不紊的你自以为在一个地方摆平了可它又会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要么是以喜剧要么是以悲剧的方式没人可免你看到一对夫妇开着他们新买的跑车去欧洲大陆嫉妒得要命可是你接着就发现他们死活生不出孩子那些不能生的想要孩子能生的又不想要或者不想要那么多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就说萨莉·庞德吧她前几天来过这里谁会想到她因为九岁时遭一个男人非礼而性冷淡呢不喝下两三杯烈酒就无法做爱她说那天晚上喝了个酩酊大醉结果咬伤了乔治的大腿现在她正在接受心理治疗是否存在所谓正常的性生活这够让你琢磨的了我觉得不存在如果你说的正常是指没有问题或者窘迫或者失望等等那些可总是有的这并不是说教廷就有权袖手旁观并且宣称学会克制也会很美妙有些时候夫妇俩不得不做也应该做而这时又恰恰不总是安全期就像亚当在军队服役的那阵我们就是那样生下多米尼克的嗯也许教廷会改变态度这也是好事世界上会少了很多痛苦但是倘若以为花园里每一样东西都会很可爱就太傻了不会的从来不是这样我想从我们结婚前我就一直明白这道理也许每个女人都是如此否则我们怎么能忍受月经怀孕和其他所有一切男人不一样他有种幻觉认为只是生育控制这桩事阻碍了他把性生活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这就像他的论文他一直说只要我能把笔记按正确的顺序规整好论文就会自动成形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突然说了句什么来着我已经知道英国小说中最长的句子是什么了我真想知道那句子什么样尽管我当时警告过他我们恋爱时他对婚姻的看法曾是那么理想主义我觉得他还没有从后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也许他那时就听不进我的话了甚至在海边那天我记得我想你可以说那是他求婚的日子尽管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已经心照不宣我不像他那样充满幻想虽然我也非常陶醉我承认海滩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我们骑自行车经过几里地才找到那个地方因为我们忘了带游泳衣只好穿着内衣下水去他的内裤穿反了我记得他经常干那样的事我们把内衣在沙滩上摊开着晾晒树的枝叶在海滩上垂摆我们坐在树荫下吃三明治喝葡萄酒沙滩上只有我俩留下的足印潮平海阔这儿就像一个荒岛我们双双躺下他把我拥在怀里我们结婚后还会再来这里吗他问也许吧我说他紧紧抱住我把我压在他身下我们还要在这同一个地点做爱他说我衣衫轻薄所以能感到他硬邦邦地紧贴着我可能吧我们会带着孩子们一起来我说那我俩就夜里溜出来他说也许我们根本没钱再来这里我说你不太乐观啊他说或许还是别太乐观为好我说我会成名然后赚很多钱他说也许那时你就不爱我了我说我永远爱你他说我会每天晚上证明这一点他亲吻我的喉部也许你只是此刻这么想罢了我说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也许我们会幸福的我说我们当然会的他说我们会请个保姆照看孩子也许我们会的我说对了我们打算要几个孩子你想要几个就要几个他说生活准保幸福你等着瞧好了也许会的我说也许会非常幸福也许即使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也许那也没关系也许。 (1) Olive Green,字面意思是绿橄榄,因此难忘。 (2) Adam Appleby,字面意思影射《圣经》中亚当偷吃禁果一事。 (3) 以下行文开始屡屡戏仿意识流,为维持原文意蕴,译文标点严格按照原文去留。 (4) Perpignan,法国南部城市,临近西班牙和地中海。 后记 一九六四年八月下旬,二十九岁的我携内人玛丽,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带上五只手提箱以及希望能成为我发表的第三部小说的第一章手稿,在南安普敦登上“玛丽女皇”号邮轮驶往纽约。当时我在伯明翰大学担任英国文学讲师,获得了哈克尼斯联邦奖金,开始为期一年的休假,前往美国。这个了不起的基金会允许有幸获得此项奖金的人随意到美国任何地方开展自己的研究项目,唯一的要求是,受惠人必须花上至少三个月的时间周游美国,为此还给他们提供了一辆租来的汽车。我们先是在位于罗得岛普罗维登斯市的布朗大学安顿下来,我在那里研究美国文学,直到一九六五年三月,我们驾驶着崭新的雪佛兰轿车,开始了悠长自在的旅程,一路向西,最终到达旧金山。我们动身前,我已经完成了《大英博物馆在倒塌》,而且已有出版商同意出版。 这绝对是我在最短时间内写成的一部小说,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我不用承担教学任务,兼之美国之行总体上发挥了激发神思和摆脱羁绊的作用。但是这次创作相对较快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确信我抓住了一个大家相当感兴趣和关注的热门题目,尤其是(但不只是)对罗马天主教徒而言;而且据我所知,这个题目还没有其他小说家详尽探讨过——而我准备采用的喜剧处理手法肯定没人用过。这个主题就是罗马教廷有关节育的教义对天主教徒夫妇生活产生的影响,以及教廷内部新近对这些教义发出的质疑。我希望小说可以在这个话题仍然广受关注的时候面世,并赶在任何别的作家还没有想要就此著书立说之前。 对于前者,我无需过于担心:罗马一直到一九六八年之前都不打算对这个问题一锤定音,教皇保罗六世在他那一年的教皇通谕(即《论人生》)中,重申了教廷禁止采用人工手段避孕的传统教义,结果引发了不仅对性爱,也对威权和良心等更为本质性的问题展开的激辩,并一直持续至今。尽管我在较近的一部小说《你能走多远》(一九八〇年)中也探讨了这一主题,但那是从更长远开阔的视角审视天主教在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中的发展变化的一种尝试,所以我想提醒读者,此次重印的《大英博物馆在倒塌》首印于一九六五年,三年后教皇通谕才发布。不考虑这一事实,就很难理解两部小说之间的关系和区别。 亚当和芭芭拉·爱坡比不是我本人和我妻子的化身,我们婚姻生活的境遇,我有幸这样说,和他们决无太多相似之处。尽管如此,佯称无关是徒劳的,还是得实事求是地说,倘若不是我们在婚姻生活的早期发现(跟我们已婚的天主教徒朋友中的大多数人一样),教廷允准的唯一节育方法,亦即被称之为节律或安全期避孕法的那一套,实行起来既无节律可言又不安全,徒增巨大的心理压力,我也不会想到写这样一部小说。在《你能走多远》中,当若干人物在小酒馆聚会时,他们问自己,为什么他们“这么多年来坚持不懈地遵循那种令人沮丧、不便、无效、制造焦虑和紧张的规则”时,答案五花八门:有的说习惯成自然;有的说是神职人员的权力压迫;有的说是性爱的负罪感;有的说是对地狱的恐惧。这里我想提出另一个理由,《你能走多远》对此也许讲得不够透彻。那一代人中,但凡从青春期到成年早期坚持到教堂做礼拜,而且资质聪颖又受过良好教育的天主教徒,都已立下某种生存契约:为了获得天主教玄学体系所提供的慰藉和恒定感,你就得接受随之而来的道德律令,即使它们实行起来有时是非人地困难和苛严。这一体系的强大恰恰在于它的巨细无遗、无所不包和绝不妥协的特征,所以在这一体系中被抚养成人者都认为,质疑其中一点就等于质疑它的全部,而在其道德律令中挑三拣四,公然藐视那些在于己不利的情况下难以执行的条规,就是不折不扣的虚伪。这种对大一统的苛求可能在英、美天主教中尤为典型——欧陆文化对于原则和实践之间的矛盾更加宽容一些;在工人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天主教徒“聚居区”中则更为明显。奥伯伦·沃(1)先生在对《你能走多远》的一篇充斥罕见敌意的评论中,在论及天主教对于性爱的传统教义时声称:“无疑,少数严肃看待这个问题的天主教徒觉得这些教义压抑不堪;而大多数抗命的天主教徒活得潇洒自在。”不错,从库姆·弗洛里宅邸和唐赛得学校的视角看上去或许如此,但是我可以向沃先生保证,在全国各地的普通教区中生活的“大多数”天主教徒可不这么认为。 我妻子和我在一九五九年结婚时,天主教禁止使用人工手段避孕的条令,在我们看来和其他教义一样,是天主教教义中坚定不移、恒久不变的一个组成部分。可以想象有人因不能遵守它而离开教会,可是难以想象一个虔诚的完美天主教徒会去违反它;至于教廷本身会改变看法,更是不可思议。但是时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期,后两种可能终于不再无法想象,人们也确实开始深入思考它们。有两个原因导致大环境出现这一变化。第一,黄体酮避孕药片的发明,似乎提供了一种可靠的避孕方式,因其与传统的天主教教义无明显相悖之处,所以很有可能会在无明显反对意见的情况下被认可。第二,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一九五八年以代教皇身份当选的教皇约翰二十三世,居然鼓励天主教徒重新审视以前在自己的信仰中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方方面面。一九六二年,他召集了第二届梵蒂冈大公会议,向现代社会重新解释天主教信仰,并于同年设立一个教皇委员会,研究与家庭、人口和节育相关的问题。一九六三年接任他的教皇保罗六世,更指示这一委员会专门研究教廷在节育方面的教义与避孕药片的关系。这似乎从最高层面上承认了教廷改变其教义的可能性。 《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写成的;不说其他,这部小说至少解释了,为什么和《你能走多远》比起来,它具有更加纯粹的喜剧效果。根据那种传统的喜剧创作标准,这个故事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是对于书中人物们所面临的问题,这完全是一种临时性的短期解决方案。对于他们俩来说,要长久地解决他们性生活中遭遇的挫折感,还得看教廷是否会改变有关的教义。书中并未提到发自内心地决定不去理会教义的可能性。和大多数传统的喜剧一样,《大英博物馆在倒塌》就终极主旨而言,从本质上看是保守的,其中种种冲突和误解的消化,并未从根本上质疑激发它们的那个体系。(对体系更加刨根究底的质疑是《你能走多远》的主题。) 《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描述的“体系”是天主教这一特定具体对象,但是在以喜剧的方式创作这部小说时,我希望表现在安全期避孕法支配下婚姻生活中的种种讽刺和荒诞现象,把它们作为一种普适和恒久的例证,亦即男性和女性在理解、安排以及满足自己的性爱时都要经历磨难,以此激起不信仰天主教和基督教的读者们的兴趣和共鸣。芭芭拉在最后一章陷入幻想的过程中把这一点表达得很明白: ……是性本身的问题也许性就是原罪我不知道但是我们永远无法把它安排得有条不紊的你自以为在一个地方摆平了可它又会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要么是以喜剧要么是以悲剧的方式没人可免你看到一对夫妇开着他们新买的跑车去欧洲大陆嫉妒得要命可是你接着就发现他们死活生不出孩子那些不能生的想要孩子能生的又不想要或者不想要那么多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 这个内心独白的例子让我想到《大英博物馆在倒塌》的第二个特点,在这篇后记里对此加以评说似乎不算离题,那就是小说中的文学戏仿和拼贴元素。在寻找故事人物,或者说一对人物,以及由此探讨天主教-性爱这一主题的故事氛围时,我一段时间之前在笔记本上信手记下的一个想法为我提供了思路。当时我曾构思创作一部关于一位英国文学研究生的喜剧小说。这人在伦敦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里从事研究,而他的生活作派和内容竟变得越来越像他所研究的那些作品了。在这一点上,我不只借助了自己在大英博物馆写论文的经历(内容是关于从牛津运动至今的天主教题材小说),还有更近期对于语言如何建构虚构世界所做的研究——获得哈克尼斯奖金前往美国之前刚好写完,比本书晚几个月出版,书名是《小说的语言》(一九六六年),这是我的第一部学术批评作品。上面提到的就是我当时对小说的基本概念:一个年轻、已婚、穷困潦倒的天主教徒研究生,因为妻子可能第四次怀孕而忐忑不安;他将被迫卷入一系列围绕大英博物馆阅览室展开的古典式流浪历险,其中每一个情节都通过戏仿、拼贴或暗示,呼应一个知名的现代小说家的作品。运用这一手段会导致语气和叙事技法不断发生转换,这些将由主人公易于做白日梦和产生幻想错觉的特点加以协调,使转换显得自然连贯,而主人公的这些性格特征则又是他对自己婚姻状况的长期焦虑造成的。亚当·爱坡比痛苦处境最本质的暗讽之处在于,他生活中唯一一个原汁原味,属于他自己而不是哪个小说家已经“描写”过的要素,恰恰是他焦虑的根源。“那是学者型神经衰弱的一种特殊形态,”亚当在阅览室讲述一次康拉德式的经历时,他的朋友凯末尔如此评说,“他现在再也无法把生活和文学区分开了。”“噢,才不呢,我可以的,”亚当反驳说,“文学大多讲性爱,不怎么讲生孩子的。生活则恰恰相反。” 戏仿在书中的运用,对我而言,无疑也是应对美国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所称的“影响的焦虑”的一种方式——亦即每个年轻作家面对自己所继承的厚重的文学传统必有的畏葸感,那种尽管看来不太可能,却非要在作品中道前人之不曾道的必要性。弗兰·奥布赖恩在《两鸟游动处》中有一段话非常熨贴: 现代小说很大程度上应该是一部参照读物:多数作家花去很多时间重复着前人说过的话——通常前人说得更好。不吝笔墨地指引读者参照现存著作,可以让读者即刻熟悉每一个人物的本质,避免累赘的解释,还可有效防止江湖术士暴发户骗子手和教育程度低下的人明白当代文学的意义。解释完毕。 那就是我的全部论调,布林斯里说。 小说中有十段戏仿或者拼贴,分别模仿了(按照字母顺序,而不是按诸大家在文中出现的先后排列)约瑟夫·康拉德、格雷厄姆·格林、欧内斯特·海明威、亨利·詹姆斯、詹姆斯·乔伊斯、弗朗兹·卡夫卡、戴·赫·劳伦斯、弗雷·罗尔夫(科沃男爵,《哈德良七世》的作者)、查·珀·斯诺以及弗吉尼亚·伍尔夫。还有对其他文本的暗指,比如威廉·戈尔丁的《自由落体》,也有对文学流派和亚文体样式的间接所指:“埃格伯特·梅利玛许”是对切斯特顿-贝洛克式散文写作风格的漫画式模仿;研究生雪利酒会那一幕意在对后艾米斯时代的校园小说试作一种浓缩(当时有三个一心成为小说家的年轻人在场,还忙着记笔记),但是这一段尤其带有马尔科姆·布拉德伯里作品《吃人是错误的》(一九五九年)的烙印。 马尔科姆是一九六一年来伯明翰大学英文系任教的,比我晚一年,我们很快成为朋友和合作者。一九六三年,我们两人再加上一位天资聪颖的本科生,名叫吉姆·达科特(他不幸在一九八〇年去世),通过马尔科姆跟伯明翰剧团艺术导演的关系,受聘为那个剧团创作一部讽刺滑稽剧。那是《边缘之外》和《过去的那一周》大红大紫的年代,讽刺剧风靡一时。我们写的滑稽剧取题《四壁之间》,在一九六三年秋季按照预定日程上演了一个月,还算成功,虽然观众在剧目公演到一半场次时,因肯尼迪总统遇刺的消息而大受影响(2)。参加演出的有一个名叫朱莉·克莉斯蒂的年轻女演员,她为了获得话剧演出经历,愿以每周十五英镑的薪水在剧团工作,尽管她不久前在《撒谎者比利》中的表演让她成为身价很高的电影女星。我们几个作家从这次演出中获得的报酬甚至比朱莉·克莉斯蒂还要少,但是我并不后悔为此付出的时间和心血,因为我发现,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搬上舞台,坐在剧场里注视着观众对自己写的台词做出的每一个微妙的反应,实在令人心怡神驰。作品本身其实比较琐细,生命力转瞬即逝,但却绝对是以一种喜剧形式写成的,而对我来说,则是开拓了新的视野。 我的前两本书,《看电影的人们》和《赤发佬,你这个傻冒》,其中也有几处幽默时刻,但是两书本质上都是严肃的,是完完全全的现实主义作品。通过《四壁之间》的这次创作经历,我发现自己对讽刺性滑稽戏仿式的写作兴致盎然,而我以前从没意识到自己有这方面的爱好;我还发现,这把我从精心布局的现实主义小说的规范桎梏中解放出来。《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无论从哪方面说,都称得上是我的第一部实验小说。我早已意识到,在文学批评方面,我对知名的现代主义作家充满仰慕,但是另一方面我的文学创作实践则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现实主义和反现代主义作品的影响下形成的,喜剧似乎为解决两者之间的矛盾提供了一种可能。我和马尔科姆·布拉德伯里的交往,以及他本人在喜剧创作方面的榜样作用,是促使我的写作出现这一变化的重要因素。在《大英博物馆在倒塌》的献辞,以及雪利酒会那一幕中,都表述了我的感激之情。几年后,马尔科姆离开伯明翰前往东英吉利大学任教,他如今是从事美国研究的教授。我们两人都为这次分离感到遗憾,但是这对我们各自文学事业的健康发展也许是必需的。说实话,我们有太多时候被公众相提并论,更别说混为一谈了。(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要我说明和马尔科姆·布拉德伯里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以此决定一次投赌的输赢。) 再回到《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我相当清楚,对于戏仿和拼贴的大量运用是一种危险的手法,尤有让辨认不出这些暗指的读者感到困惑和疏远的危险。我的目的是让这样的读者完全意识到叙事和文风的频繁转换,并觉得满意;与此同时,文学功底更加深厚的读者在看出这些戏仿后,能获得额外的愉快。如此一来,就只能相对谨慎地运用戏仿手法,尤其是在本书的开篇部分。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戏仿文字越来越长,也益发复杂且直截了当。出于艺术审美的考虑,我希望这些段落中的最后一段成为所有戏仿中最直白、最贴切又是最为雄心勃勃的一例。同时,随着故事接近尾声,我也意识到,需要从另一个角度,不管多么短暂,审视亚当·爱坡比的婚姻问题,那就是妻子芭芭拉的视角。可是拖到这会儿才突然切换“叙事角度”,会不会显得生硬而成为过于随意的拙劣之笔?找到一种可以引达高潮的戏仿,一下子解决这一问题,这正是小说创作中那些神思闪现的快乐时光,唯此方显劳有所值。在哪一部著名的现代小说中,妻子这个角色在倒数第二章以前始终是她丈夫思想和认识的附庸,直到最后一章才在叙事中取得了主体意识,并对丈夫以及夫妻之间的关系提出自己嘲弄性的、实事求是的女性视角?别无其他,只有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部小说(我迟迟才意识到),把发生的所有事情限定在一天之内,用变化纷呈的风格再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情节,为《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提供了最基本的典范。莫利·布鲁姆那段广为人知、不加标点的内心独白,用来实现我的意图,其熨贴简直不可思议。我的小说不妨像乔伊斯的那样结尾:男主人公回家,和配偶团圆,在婚床上入睡,然而难以入梦的妻子,昏昏沉沉地思索着男人的弱点,性爱的悖论,还有他们的恋爱婚姻史。对于莫利的关键词“可以”,我会用一个更为不确定的词代替,既可与芭芭拉的性格更为相符,也可以呼应小说结尾时乐观和听天由命混杂的基调。我的意图始终是,芭芭拉眼下的焦虑应该在小说最后一章中得到排解。当我回想到在《尤利西斯》中,莫利·布鲁姆也是在最后一章来例假时,我才明白过来(如果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的话),的确有作家的运气一说。 小说在英国的出版商麦克吉朋-基公司(也是我前两本小说的出版商,后来被格拉纳达出版公司吞并)制作时,我曾和本书的编辑蒂莫西·奥基菲讨论过有没有必要在书皮的广告文字中强调这些戏仿手法从而吸引读者的注意。他反对这么做,我接受了他的意见。但我后来觉得读者应当得到一点提示,以便在阅读作品时知道该去寻找什么。小说的评论家中鲜有人充分注意到这些戏仿手段运用之广;更令人惊讶的是,相当一部分人对此只字不提。一些人抱怨《大英博物馆在倒塌》多少是一本没什么创意的二手传承小说,可他们没有领悟到这一效果乃是有意为之,而且贯彻始终。之后,小说在美国出版时,书皮的广告文字特意强调了这些戏仿内容,引起了读者的注意,总体上也得到了认可。 我在写作这部小说的早期,初步选用的题目是《大英博物馆魅力不再》,那是乔治·格什温和艾拉·格什温创作的一首歌曲(3)中的一句歌词,我特别喜欢埃拉·菲茨杰拉德那种抑扬有致的演唱风格,而且我在布卢姆斯伯里埋头苦干的两年中,自己也经常挂在嘴边哼哼: 大雾弥漫的伦敦城里, 我低沉,我压抑, 吃惊地望着清晨的阴霾, 大英博物馆魅力不再。 小说的清样被送到旧金山我暂住的地方,改好后又寄回伦敦,书即将进入最后的制作阶段,这时蒂姆·奥基菲突然想起来问我,有没有获准在标题中使用格什温的歌词。我说没有。 我立即写信给纽约的格什温出版公司,请求他们的允许,但遭到拒绝。我恳请他们改变初衷,可他们固执己见。我失望极了,因为这个标题,及其出处——那首歌,和这部小说的整个构思和写作过程息息相关。在我的意识里,是格什温的歌曲,而非《尤利西斯》,让我想到把发生的所有事情设定在一日之内,而且它还给了我大雾的灵感,这是小说中故事氛围和情节安排的重要一环。但是时间紧迫,蒂姆·奥基菲催着我赶快另想新的书名。我建议用《子宫日》,但是出版方对此不满意。蒂姆写信来说,如果我们不能立即定下新书名,出版就要延误至下一年。情急之下,我发航空信寄去了一张清单,罗列了大约一打书名。我记得里面有从《失乐园》里引用的两个:《当家亚当如是说》和《亚当突然从阴冷中苏醒》。蒂姆·奥基菲发电报来说,他倾向用《大英博物馆在倒塌》。不管怎么说,书名不算差,尤其是如果回忆起那首童谣《伦敦桥在倒塌》的话,据说它最初源于关于男性生殖力的双关语。但是在我当时(现在依然如此)看来,这个书名充其量只是个次优的选择。 这还不是我在这部小说的出版过程中遭遇的唯一挫折。事实上,《大英博物馆在倒塌》出版后,不知为何时运不济,几乎无人问津,换了更迷信的天主教作家的话,也许会把这当作上帝不悦的启示。 读者或许知道,在英国,通常一部新小说出版后,立即或不久之后就会有人在全国性报刊上撰写书评,而由于出版的小说数量总是超过任何一种刊物可以容纳的评论篇目,因此新书之间会出现一种达尔文式的弱肉强食,竞相寻求公众的认可,在出版高峰期尤其如此。一部小说出版后,如果两三周内还不见评论,那日后也很难再受到广泛关注,而且很可能从此完全湮灭。因此,读者很容易可以猜到,当《大英博物馆在倒塌》于一九六五年十月出版后的十天内,我没看到一篇述评时是何种心情。沮丧之外也有困惑,于是打电话给蒂姆·奥基菲,他自己也正纳闷,除了有好几部重要小说在同一时间面世之外,他也找不出其他理由。他含糊其辞地提到,如果过几个月情况仍未改观,就重新发行专供评论的样书。 出版商当然不愿就是否给自己出版的图书发表评论直接向文学编辑们交涉,因为这样一来,好像有操纵文学舆论之嫌。作家们出于同样的原因,即使和一些文学编辑有点交情,通常也不好意思干预,请人对自己的作品发表评论。但是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各家日报和周刊的书评版上对我的小说仍然只字不提,我再也坐不住了,也不管什么行业规矩,决定给我认识的几个文学编辑的办公室打电话,询问我的新作的命运究竟如何。我先是打给当地的一家日报,接电话的姑娘说,没有记录显示他们曾收到过这本书。我又给全国性的一家报纸和一份周刊打电话,得到的是同样的答复。我既感到事情还有希望,又觉得愤怒,便情绪激动地把这个消息转告给蒂姆·奥基菲,他那边也立即四处询问,然后打电话来确认说,居然没有一本专供评论的样书寄达了目的地。两周来,我一直焦虑不安地期盼着关于一本书的评论,而这本书,对报界而言,根本不曾出版过。 专供评论的样书失踪之谜始终不曾解开。如果那种意外事情发生在我的文学生涯的后期,我想我不会那么轻易罢休;但在那时,最强烈的感受还是松了口气,因为评论界毕竟还没认定我不值一提嘛。一批附上说明函的新样书重新被寄往报界,书评果然如期刊出,只是比正常情况下稍许分散了些,总的来说都对此书予以有保留的认可。毫不奇怪,最欣赏小说的铁杆读者是天主教徒或者学界中人,或是兼具双重身份的人。我在《你能走多远》中提到过,“大多数天主教徒读者好像发现这书(《大英博物馆在倒塌》)很好玩,尤其是那些教士,他们看到,自己为了更高尚的目标而放弃的性生活原来并不怎么美妙精彩,当然高兴……然而,熟人中的不可知论者和无神论者却看出这部小说很伤感。所有那些克己和性欲的牺牲让他们感到抑郁。我想如果我不知道我的主人公们很早以前就可以做出明智的决定——使用避孕用品的话,我现在也会同样抑郁。” 不过我对这部小说永远会怀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因为书里以一种虽带嘲讽但亲切的笔调回忆并纪念了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这个独一无二的美妙地方。曾经做过试验的那些人告诉我,如果你想亲历其境地在博物馆里预约阅读《大英博物馆在倒塌》,你必须到北馆这个内部密室,那里(小说中有一段说明)专供读者阅读被认为是特别珍贵的图书或淫秽书刊。我始终没敢问,我这部小说是珍贵还是淫秽。 戴维·洛奇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 (1) Auberon Waugh(1939—2001),英国作家、评论家,小说家伊夫林·沃(Evelyn Waugh, 1903—1966)的儿子,下文出现的库姆·弗洛里宅邸是父子先后的住所,唐赛得学校是奥伯伦接受教育的地方。 (2) 和许多人一样,但是比大多数人理由更充分,我可以准确地记得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做什么。当时我正坐在车站街老伯明翰剧团剧场的正厅前排座位上观看《四壁之间》的演出。上半场有一段滑稽短剧,写一个应聘求职者总是漫不经心,去面试时还手拿晶体管收音机,放在耳边听流行音乐。扮演这个角色的演员那时经常拿着一台真收音机,调出实际正在播出的节目。出事那天晚上,广播节目突然被一条简短的新闻报道打断:“肯尼迪总统遇刺。”那个男演员当即关了收音机,但是听众中有人听到了这句话,不自在地窃笑起来,以为这是一句没什么品位的笑话。中场休息时,所有人都已获知可怕的真相,于是下半场演出也就彻底砸了。——原注 (3) 即《伦敦城的一个雾天》(“A Foggy Day [In London Town]”),由美国作曲家、钢琴家乔治·格什温(George Gershwin, 1898—1937)作曲,其兄艾拉·格什温(Ira Gershwin, 1896—1983)作词。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